唐燦
把號稱“四大天王”的香港歌星和偉人毛澤東相提并論,難免令人感到匪夷所思,甚至荒誕可笑。但不論我們怎樣地感到褻瀆和不情愿,都無法拒絕而且必須解釋這樣的事實:歌星與偉人之間承續著一個同樣的社會角色—兩個不同時代的青春偶像。
一個當年的紅衛兵,對著“四大天王”的名字,輕蔑地撇撇嘴說:“這算什么偶像?!”那神情仿佛在訴說一個你永遠體驗不到的傳奇經歷。
如果詢問那些在“文化大革命”中成長起來的中年人,誰是你青年時代的偶像?他們一定會異口同聲地回答你:“當然是毛澤東!”
他們會帶著自嘲中加著自豪的復雜語調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你,他們會唱的第一只歌是《東方紅》,會寫的第一行字是“毛主席萬歲”,立下的第一個誓言是“做毛主席的好孩子”……;他們曾將365頁的《毛主席語錄》,乃至數百萬字的《毛澤東選集》四卷本,一字不落地倒背如流,曾把毛主席的每一句話都奉為最高指示,并以此武裝自己的頭腦,化為聲討“帝修反”的“革命行動”。當年他們敲鑼打鼓地把自己送到農村,也是為了響應毛主席的偉大號召。
他們會告訴你,他們曾擠在火車的廁所里、座椅下、行李架上,曾徒步跋涉數千公里,曾一次次地度過在長安街上的徹夜守候,當終于有幸在天安門廣場上百萬攢動的人海中,遠遠望見毛澤東那模糊的身影時,他們是怎樣地一任淚水滿面,激動和幸福之情又是怎樣地無以言表,又有人是怎樣地捧著被毛澤東握過的手,數月不愿洗澡。
他們會告訴你,為了捍衛毛主席,他們甚至不惜與家庭決裂;甚至能義無返顧地將昨天的朋友送進監牢,只因為朋友用一張印有毛主席像的報紙包了舊鞋。
他們還會告訴你,當他們終于發現,毛澤東竟然也有錯誤時,又是怎樣地感受到信念在自己心里如天崩地裂般地坍塌……
當我打開記憶的詞典,試圖告訴今天的青年,毛澤東對那一代青年所具有的特殊意義時,無數最神圣、最美好、最動情的詞句,伴隨著一幕幕回憶頓時蜂擁而至,以至于我久久地迷失于其中。
在那代青年心中,毛澤東是黨,是祖國和人民的化身,是完美無缺、超凡脫俗的圣人,是普度眾生的大救星。是至尊至上的社會意志和精神的主宰,是人生的榜樣……那一代青年幾乎把自己全部的崇拜,全部的熱愛,全部的忠誠,乃至全部的憧憬毫無保留地奉獻給這尊高高聳立在他們心中的偶像。
如今,雖已時過境遷,雖然偶像已被那代人自己親手從神壇上請下來,但每當《東方紅》的樂曲奏響時,他們中的許多人還會感到一種液狀的東西止不住在胸中,在周身涌動,他們還會陶醉在當年對毛澤東那種刻骨銘心、空前絕后的情感體驗中,當恍若夢醒之后,他們還要感嘆一聲:激情不再!神圣不再!
一位當年的紅衛兵,對著“四大天王”的名字,輕蔑地撇撇嘴說:“這算是什么偶像?!”的確,對于那代人來說,偶像的寓意如同天安門城樓的毛主席像,可望不可即,神圣而莊重。他們無法理解,這樣的詞匯怎么可能安在輕歌曼舞的港臺歌星頭上;他們當然認為,把自己當年的感情,與今天少男少女們對黎明的迷戀之情聯系在一起,是一種何等的褻瀆。
一位女中學生滿不在乎地朝紅衛兵瞟了一眼:“你有你的偶像,我有我的,何必非說天上只有一個太陽,多缺少想像力呀!”
當你把紅衛兵的那些經歷告訴今天的青年人時,他們會睜大不解的眼睛問:真的嗎?還有這種事,不是在編故事吧?而一位女中學生,則滿不在乎地朝那位輕蔑她們的紅衛兵瞟了一眼:“你有你的偶像,我有我的,何必非說天上只有一個太陽,多缺乏想像力呀!”
對今天的青年人來說,我們的確很難找到一個可以在他們心中穩定、持久專一的偶像。他們只是按照自己的需要方式去理解、選擇和崇拜偶像,并且一如上一代青年那樣,把種種不可思議的熱情和迷戀,瘋狂地傾灑在偶像的身上。只是他們已沒有了上一代人的神圣感和莊嚴感。
他們可以無所顧忌地把偶像桂冠今天戴在這個歌星頭上,明天又摘下來戴給另一位歌星,抑或是影星、球星之類的頭上;他們不斷地追逐新的偶像,一路揮灑熱情。打開林林總總的青年刊物,街頭小報,在青春偶像的欄目里,我們總是可以讀到許許多多的名字:譚詠麟、童安格、麥克爾·杰克遜、劉曉慶、鞏俐、成龍、阿蘭·德龍、拳王阿里、超級球星馬拉多納……,“四大天王”不過是這一大批偶像的代表。
他們崇拜偶像,并不想讓偶像成為自己的主宰,他們要求與偶像有平等的尊嚴,甚至于偶像還要唯他們的臉色或榮或衰。他們不指望偶像是偉人、圣人,甚至于他們所關心的是偶像凡俗的生活、瑣屑的隱私。偶像對上一代人那種無所不能的作用,正在今天的青年人中一層層地剝離、脫落。他們開始把榜樣和偶像的涵意截然分開,在他們眼里,榜樣是生活的真實,偶像是真實的夢幻。一個高中生這樣說:“我的榜樣是科學家,我的偶像是郭富城。我敬佩我的榜樣,我崇拜我的偶像,他們在我心里和平共處?!?/p>
在這代青年中,偶像究竟意味著什么?令我大惑不解的是,許多年輕人幾乎說不出任何理由。有人更干脆:“什么也不為,只要聽到那個偶像的名字,我就會抑制不住自己?!蔽一撕么罅?,才問到以下如是說:
“我崇拜黎明,他英俊、瀟灑,那種氣質叫我著迷?!?/p>
“我崇拜小虎隊,有一天也要像帥歌們一樣過好日子……那是一種誘人的生活?!?/p>
“(偶像)它總是在我需要什么的時候,告訴我什么。那些歌詞,盡管沒有大道理,十分淺,許多人都懂,但沒有機會對你說。聽那些歌時,你就覺得那是為你唱的,說的都是我們的心里話。”
“有偶像,會使自己的生活更有追求,追求的目標更一目了然,雖然知道那是夢,但人沒有夢就沒法活,夢太虛了又叫人心里空蕩蕩的?!?/p>
如果說,毛澤東時代的青年,在毛澤東的偶像中,寄托的是政治理想和社會理想,尋找的是理想主義和英雄主義的情愫,是對公共事業的忠誠、獻身和服從的依據的話;那么今天的青年人在“四大天王”及其眾多的偶像中,則寄托了更多的情人理想、友人理想、外在形象的理想和生活理想,他們更側重于尋求個人心靈的慰藉,情感的共鳴、傾慕和宣泄。
偶像,在今天已具有了平等和世俗的涵意。
偶像不再神秘,他們更像是從文化工業流水線上走下來的制成品。
偶像為什么會在被一代人否定了之后,又被另一代人以完全不同的態度和方式,重新供奉起來呢?青春期心理和生理的騷動固然十分重要,但事實上,它更是整個社會與文化變遷的組成部分。
在一個國家的經濟從不發達走向發達的進程中,通常會首先遇到一個難于回避的社會現實—社會的世俗化。在這個階段,人們現實平凡的利益得到了更多的強調,個人的選擇更加自由多樣,人們對金錢、物質、性愛、享樂以至政治理想、人生價值等看法,都在發生著變化。于是我們才會看到,當一代人屏棄了偶像神圣、權威和莊嚴的概念后,另一代人才有可能把容貌、妝扮、魅力等引入偶像的評價系統。其實當代青年的偶像崇拜,不過是與社會愈益世俗化同步的過程。
和成年人不同的是,青年人更容易被大眾傳播媒介所影響,更容易受到各種外界刺激的鼓動。商品經濟的發展,把文化從過去的精英文化“生產者導向”的意志中脫離出來,而趨向于“消費者導向”和市場原則。為適應市場和消費者心理,我們看到,娛樂節目占據了電視絕大部分黃金時間;流行音樂包辦了幾乎整個音樂舞臺;武俠、言情乃至色情小說大行其道;各路明星紛紛躍試報紙副刊和青年刊物的頭版頭條,而這些報刊又挾這些大小明星之威,以橫掃千鈞之勢,直指發行量的“龍虎榜”。
這種文化的商業化傾向,是使偶像告別“至圣至尊”,“淪入”凡塵的直接原因。幾年前,我曾在列車的車廂里,聽過一位音樂制作人的講述,童安格的成功,1/3是個人素質,1/3是從詞曲到錄音錄像等各種專門人才的刻意塑造,1/3是廣告和宣傳效應。當時我恍然悟出托夫勒在《第三次浪潮》中那句時常叫我困惑的話:他們是“現代文化工業所制造出來的工業文化”。偶像不過是從文化工業流水線上走下來的制成品。
通過大眾傳播媒介,我們今天已經更多地知道了,明星的知名度,亦即他們成為偶像的可能性,越來越取決于一個商業用語—一包裝。我們知道了,一個偶像從推出到被人們所接受,已經納入了被精心算度過的商品生產軌道。當我們對著明星們在電視、報紙、雜志和大街小巷鋪天蓋地的笑容,贊嘆商人們包裝明星們的機巧時,誰能說得清,自己究竟是偶像的崇拜者,還是他們的義務推銷員,抑或是某種商品的消費者?
從毛澤東到“四大天王”,偶像經歷了一個從社會到個人,從神圣到凡俗,從一元到多元,從榜樣到精神快餐的過程。
一些政治學、人類學學者們指出:在一個走向自由民主和開放的社會里,伴隨著傳統權威形象的下降,青年人會從同輩群體和大眾文化中尋找替代性的人物,作為權威代理。
在告別了依照社會需要賦予人們偶像的權威神圣的時代后,中國的青年人是否也經歷過這樣一種權威的代理階段呢?
70年代后期和80年代初期,中國青年經歷了一個對偶像痛苦否定的時期。隨著毛澤東頭上的光環盡逝和毛澤東偶像地位的坍塌,青年們以此拒絕了任何凌駕于自己頭上的新的偶像,甚至拒絕了偶像存在的意義。他們曾極其敏感地對毛澤東之后,具有造神可能性的任何苗頭給予恣意嘲諷。在一個大學宿舍,幾個大學生對著一張報紙嗤之以鼻,報上寫道:“中國青年失去了偶像,是迷失的一代?!睕]有偶像就意味著迷失嗎?他們說他們寧愿迷失也不再接受偶像的牽制和愚弄。他們還是頑強地踏上了曲折的尋找個性、自尊,尋找現實生活感覺的旅途。
潘曉們嘆息:人生的路為什么越走越窄?!在擺脫了偶像崇拜依附的同時他們突然發現,自己竟不知該用什么在現實社會安身立命。他們爭辯、呼吁、吶喊,一心要討回以往被泯滅和扭曲的個人價值和尊嚴。
張海迪就是在這樣的狀況下充當了青年在同輩群體中第一個“權威代理”,表面上看她是由主導文化推出的青年楷模,而當她被那時的青年人由衷地接納下來后,我們卻發現她對青年人的影響已經遠離了作為道德楷模的初衷。主導文化更贊賞她積極向上、頑強拼搏和理想主義的人生觀,并給予她50年代式的最高褒獎—新時期的吳運鐸。而青年們則更注重她除此之外的另一個側面,有獨立的個性,獨到的見解,豐富的知識,聰慧而多才多藝,在既往的英雄人物中,她是第一個敢于說出:我不是中國的保爾、海倫·凱勒,我就是我。她那一襲在當時并不多見的披肩長發,與其說裝扮了她的容貌,不如說表達了她桀驁不馴,熱愛生活的性格。在張海迪身上,青年們發現了自己孜孜以求,無以體現的個性色彩;她那些多姿多彩的生活、跌宕坎坷的經歷,也在為她平添了種種魅力之余,給予青年一種更實在的向往和激勵。許多青年敬佩她,崇拜她,甚至于迷戀她。
在青年偶像變遷的歷程中,張海迪的出現,盡管仍帶有社會意志精心挑選的痕跡,但畢竟融入了青年的個性理想和愿望。偶像,由簡單地被推翻,到重新扶起來,脫掉神秘的圣衣,一反高不可攀的面孔,剝離得只剩下榜樣和偶像兩樣東西。
80年代末期,以三毛、瓊瑤為代表的一批港臺和大陸通俗文學作家連同他們的作品在青年中紅極一時,作品所表達的對個人靈魂的關注,那些普通人情感的細膩的渲染,令少男少女們大為感動,由此青年偶像模式出現了一次大躍遷。榜樣的作用從偶像中分離出來,它的作用越來越傾向于對個人靈魂的慰藉和對個人情感的宣泄。
從毛澤東到“四大天王”,偶像在兩代中國青年的心目中,經歷了一個從社會意志到個人意愿,從神圣到凡俗,從一元崇拜到多元崇拜,從道德榜樣到精神快餐的演變過程。這是一個擺脫了政治牽制,又被經濟所牽制的過程;是一個打破了對社會的盲目,又進入對個人的盲目過程。下一輪該是怎樣的呢?
我想,答案依然屬于那個時代和那個時代的青年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