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 燁
我寫過幾句詩是這樣的:
你悄悄地走了
再沒有風
羽毛般柔和地
撫慰我(的夢)
那片黎明的灌木叢
枯葉層層
我的呼喚
沒有回聲
我寫完了,就站在門口大聲地對著山林念給我的丈夫聽,他在山坡上說:“呵,這是愛情詩?!蔽矣谑枪笮?。
那是我在南太平洋的小島上,寫給雞的。
我們好不容易買了三只雞。我把它們帶回家之后,正要打開為它們準備的雞舍,它們卻不失時機地掀開木盒子,逃跑了。
雞,不知道應該去哪兒,它們似乎是認真地聽了空氣里的冥冥之聲,在山坡上亂跑,最后就鉆進難測深淺的灌木叢里去。傍晚的時候,我帶小狗杰克在樹林里捉住了一只逃跑的母雞,它已經嚇壞了,而且餓得一進雞舍就吃個不停。我覺得它很可憐。
其余兩只雞正怡然自得地在叢林里出沒。你要是看見那么一大片山坡,長滿了灌木和藤蔓植物,就知道想捉住它們有多絕望了。
我得跟蹤它們,看它們飛到哪棵樹上去,而且得遠遠地跟著,小心地穿過濃密的灌木叢;我得注意,別把細樹枝斷裂的噼啪聲弄得太響,驚動它們。這樣近了不行,遠了又看不見,有的時候我只能坐下來認真聽。
我想它們是餓了,從上午到晚上它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吃什么東西了。它們用腳爪刨著地,在枯葉下面找蟲子吃,安靜的山坡上發出沙沙沙的聲響。
這兩個“逃亡者”一邊刨地啄食,一邊伸著腦袋看頭頂上巨大的樹冠,在黃昏最后的光線里,晃動著深紅色的冠子。我找到它們,高興極了,就在一棵被藤蔓纏繞的倒樹上坐下,一動也不敢動,生怕再驚動它們。我在天地的回光中坐著,看它們深紅的冠子在昏暗的樹枝和草叢里,高高低低地移動。只有下蛋的母雞才有這么紅的冠子。我那會兒想。
天一下子黑了下來,我一直這么坐著,隨著一陣扇動翅膀的響聲,我看見它們飛到黑色的樹影上去了。
“它們都上樹了!”我下山告訴我的丈夫,然后拽上他一起去。
“就在這?!蔽覀冏叩侥强么髽湎?。我丈夫也在電筒的余光里看見那兩只雞了,它們棲息在兩枝不同的樹杈上,然后,我們把燈熄了。
我們在黑暗的山坡上架好梯子,慢慢地爬上去。快到頂上的時候,我發現第一只黑母雞就在離我不到一尺的距離。為了不驚動它,我屏住呼吸,不敢打開手電筒,只是小心而緊張地舉著網,向那一團模糊的黑影伸出手去。那一刻我覺得渾身的血都熱了,心跳得很快……
第一只雞就這么被捉住了。它從嗓子里發出幾個“咕——咕咕”的叫聲之后就不再亂動了。我把它遞給邊上的丈夫,又去捉第二只。
第二只雞也正從嗓子里發出極其輕微的“咕咕”聲。它沒有飛走,于是我小心地再一次爬到樹枝上,去捉它。
然而,我失敗了。它從大樹杈上嘎嘎大叫著飛落下去,我呆呆地站在樹上回味著柔軟的羽毛剎那間給我留下的絕望。我一怔之后便下了梯子去找它。我(足尚)著草稞子,在所有發出悉悉索索之聲的地方找它。最后,它還是躲進黑夜去了……
從這以后,它總是獨自徘徊,圍著我的房子咯咯大叫,不知道是生了蛋,還是僅僅因為寂寞。我聽見它的叫聲就出去看它。風輕輕吹起它的羽毛,我就會不由自主地看一眼雞舍。我在地上給它一點吃的東西,還得遠遠地躲起來。它就像一只鳥一樣覓食;我呢,一邊看,一邊毫無希望地想一陣子辦法。
再以后,它不見了,只有我還要路過那密密的灌木叢,一個人在山坡上停下站站,困惑地想:
“今天,它會在哪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