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月才
剛出版不久的《希臘哲學史》第二卷的扉頁上,有“敬獻給陳康教授(一九○二——一九九二)”的題辭。作者在前言中寫道,書中論述柏拉圖哲學的許多觀點,特別是在研究哲學史的方法問題上,均大大得益于陳先生的教導。所以將本書獻給這位引導他們進入希臘哲學研究之門的尊敬的導師。哲學界大概都知道,本書作者之一的汪子嵩是陳康的學生,而其他三位作者(范明生、陳村富、姚介厚)可以說都是汪子嵩的學生。這樣,這部《希臘哲學史》集三代學人的智慧,是格外令人注目的。
以往把整部哲學史看作是唯物論與唯心論的斗爭史,希臘哲學史則表現為德謨克利特唯物論路線與柏拉圖唯心論路線的斗爭。寫這種哲學史可以不以翔實的史料為基礎,只從框框出發,抓住個別觀點即可作出判決。五十年代出版的那部篇幅浩大的前蘇聯《哲學史》(第一卷)就是這種“判決書”式哲學史的典型。本書作者以史料為根據,在研究中得出,希臘哲學有一個從以自然為主要對象,轉變到以人和社會為主要對象的過程,即“從自然哲學到人本主義思潮”的過程。作者寫道:“將這種轉變說成是什么唯心論起來反對唯物論,不是將活生生的哲學發展史加以概念化和簡單化、庸俗化的一種表現嗎?”(第二卷第52頁)
令我特感興趣的是,本書樹立了清晰和諧的蘇格拉底、柏拉圖的形象。這兩個思想家對希臘哲學的發展具有關鍵的意義。他們承上啟下,起著提綱挈領的作用。一部希臘哲學史的邏輯,希臘哲學中的那個“轉變”,可以說都取決于對他們兩人思想的認識和評價。
由于受前蘇聯學術觀點的影響,在很長一段時期內,我們把蘇格拉底、柏拉圖定為唯物主義世界觀的頑強敵人,反動的雅典貴族的代表。唯心主義哲學家的政治立場一定是反動的,幾成為“公理”。我腦子中的蘇格拉底、柏拉圖形象曾一度受這“公理”的影響,對他們的所謂反民主派的政治立場大為不悅,判處蘇格拉底死刑也是罪有應得。
本書詳細考察了當時雅典的政治形勢和蘇格拉底、柏拉圖的思想觀點,再評判他們對民主派的態度,推翻了栽在他們頭上的一切不實之詞。
蘇格拉底、柏拉圖的確批評了民主政制,那是雅典在伯羅奔尼撒戰爭中慘敗以后,民主制已徒有虛名,“人民領袖”多是一些慣于謀取個人私利的政客。推翻民主政體的“三十僭主”對雅典的頹勢也無回天之力。既然民主制和貴族制都處在衰變之中,就不能根據傾向于哪一種政制這一點,來判斷蘇格拉底、柏拉圖的政治態度是進步還是反動。蘇格拉底的言行生動地說明,他批判的民主政體,與其說是蓄意推翻這種政體,毋寧說是為了改革它,為了復興伯里克利那個偉大的時代。請聽蘇格拉底在《申辯篇》中的告誡:“我的朋友,你是一位雅典人,屬于一個以智慧和力量著稱于世的偉大城邦;可是你卻專注于盡力獵獲大量錢財和聲譽,而不關心和思考真理、理智和完善你的靈魂,你難道不以為恥嗎?”這種苦口婆心的批評能說是反民主政制嗎?一個腐敗的政權是聽不進真理的呼聲的。它已不能領會蘇格拉底企圖重建道德價值的目的,正是為了維護城邦的根本利益,寧愿將他視為一種異己的精神力量而置于死地。蘇格拉底既蔑視雅典法庭對他的判決,卻又忠于現存的雅典法律,不要求從輕判刑,大義懔然地走向死亡。作者根據這種矛盾心態真切地揭示了蘇格拉底之死的意義:“蘇格拉底被他所苦苦眷戀的城邦處死,不僅是他個人的悲劇,也是雅典的悲劇,是城邦奴隸制趨衰的那個時代的悲劇”;“蘇格拉底以自己的死亡使他的精神和思想獲得了真正的榮譽和永恒的價值。”這種見解的深刻就在于它把握了那個時代的脈搏和蘇格拉底思想的本質。那種把蘇格拉底說成主張建立貴族政權,圖謀推翻民主政制的觀點,既沒有揭示蘇格拉底之死的真實原因,自然也不能正確評價其死的意義。這除了研究者的思想傾向外,沒有全面、精確地把握史料也是一個重要原因。根據古代學者的一些間接轉述進行推測,是一定要歪曲事情真相的。
柏拉圖有感于貴族制民主制“都治理得不好”,便順理成章地提出“哲學王”的主張。認為只有讓有智慧的、懂得正義和善的賢人來治理國家,才能實現理想的城邦。由于“哲學王”、賢人只能出身于高貴的家族,于是,有人就望文生義地將他列為反動的奴隸主貴族的思想代表。這種定性不符合柏拉圖自己的見解。他說的“哲學王”是指有智慧的哲人,有好品格的賢人。他真正主張的是賢人政制。這種政制在他看來還沒有存在過,所以才有“理想國”之稱。世稱柏拉圖是西方哲學史上第一個理想主義者,如果他主張早已存在過的貴族政制,那是和“理想國”的名實不符的。
蘇格拉底、柏拉圖的確是唯心主義哲學家,但他們在哲學上掀起的新思潮,把人和社會作為研究對象的思想觀點,既符合社會進步的要求,也符合哲學自身發展的內在邏輯。硬說他們主張貴族政制,不過是為某種研究模式的需要,并無史料上的根據。
本書旨在追尋希臘哲學的內在邏輯,寫出哲學范疇的邏輯發展史,所以它注重對原著的精細分析。為此目的,在寫作方法上也十分講究,哪一種寫法更有利于分析原著就采用那一種方法。對柏拉圖對話的研究采取一篇一篇地介紹和論述的方法,而不是按本體論、認識論、方法論等等分門別類地論述,就是著例。汪子嵩老師早在范明生著《柏拉圖哲學述評》的“序”中,就比較了兩種寫法的長短。認為較好的寫法是前一種,因為柏拉圖并不是先有一個“哲學體系”才撰寫對話的,而是隨著對話中所討論的問題逐漸形成體系。所以,一篇一篇地研究對話,更能顯示柏拉圖思想的發展過程,更能將他所使用的范疇的內涵說清楚。柏拉圖的相論(Theory of Ideas)就有一個前后期的“同”“異”問題。只有通過逐篇研究,才能清楚地見出它的發展線索:從“相”和具體事物的對立,逐漸過渡到打破這種對立。亞里士多德關于形式和質料相結合、形成一個統一世界的學說,就是柏拉圖后期相論的進一步發展??梢?,這種按對話先后逐篇分析的方法是符合范疇發展的內在邏輯的。不過這里也有一個是否善于做這類分析的問題。現代西方希臘哲學史家格思里,雖然也采用逐篇研究對話的辦法,但如本書作者所指出,他未能將各篇之間的區別和聯系講清楚。這樣就難于見出柏拉圖思想的系統和他所使用的范疇的邏輯發展。
富有思想意義而又體現作者嚴謹學風的,還有范疇“相”的翻譯問題。
陳康先生在《巴曼尼德斯篇》的譯注中第一次將柏拉圖的“idea”譯成“相”,將柏拉圖的哲學體系稱為“相論”。解放后的哲學史著作將“idea”譯成“理念”。本書第一卷根據譯名約定俗成的原則,仍然沿襲“理念”這個譯名。第二卷則采取陳康先生的譯名,將“理念”改為“相”。
“相”作為哲學概念,別說一般讀者有點莫名其妙,就是疏于希臘哲學的哲學工作者,恐怕也不知其所以然。但恰巧是這個“相”,最能表達柏拉圖哲學的實質。柏拉圖的idea是客觀存在,是認識對象而不是認識本身。用“理念”來翻譯“idea”,其弊病在于“念”有偏于意識的一面,是主觀精神的產物。這就有背于柏拉圖的原意。本書作者歷史地考察了我國學者對idea的種種譯名,如“觀念”、“理型”、“原型”等等,一一分析了其優劣,最后才斷定唯有“相”才符合柏拉圖關于客觀對象的含義,因為“相”是指所見的,具有客觀性,而無主觀意識的介入?!跋唷彪m然不像“理念”那樣一目了然,卻正好可以避免望文生義,逼得你從上下文去確定它的意思。學哲學是一種艱苦的思想勞動,望文生義不可能產生什么哲學思想。所以這個“相”字正是哲學味十足的譯名。
從“相”到“理念”,再回到“相”。這個譯名經歷了這么長時間的迂迥曲折,既可見出陳先生的哲學智慧,也可體會到本書作者治學的嚴謹。它已遠遠超過“一名之立,旬月踟躇”(嚴復語)的程度了。我由此想到,根據約定俗成的原則來定人名、地名、實物的譯名則可,以此原則來定概念、范疇的譯名則不可。前者無妨對對象的認識,后者則關系到對概念、范疇內涵的準確把握。例如,用“理念”來譯柏拉圖的idea,就易和黑格爾的“理念”范疇相混同。其實兩者有明顯的區別。黑格爾的“理念”既有客觀的一面,又有人的主觀精神的一面;它既是認識的對象,又是認識過程的產物。可見,這個譯名問題不僅關系到對柏拉圖哲學的理解,還牽涉到整個西方哲學范疇的邏輯發展,《希臘哲學史》的作者對他的辨析是完全必要的。
陳康先生對希臘哲學的研究貢獻良多,但他來不及全面揭示希臘哲學的內在邏輯,而這正是他的學生繼承老師的地方。本書作者強調以馬克思主義為研究工作的指導思想。根據邏輯、辯證法和認識論三者統一的思想,在生動、豐富的希臘哲學中找出了規律性的東西。陳先生雖然是一個非馬克思主義者,但他那種實事求是的研究方法又是信奉馬克思主義的學者所必須遵循的方法。這又說明,非馬克思主義者的學術成果,是可以為馬克思主義者所繼承、吸取的。誠如胡繩最近所說的,馬克思主義對非馬克思主義的態度,“在一定意義上吸取比否定更重要?!辈粌H在十九世紀馬克思主義產生時是這樣,現代同樣如此。以為馬克思主義產生以后,一切非馬克思主義學術文化均屬否定之列,這種門戶之見只能阻礙學術發展,最終受害的也是馬克思主義自身。只有幾條基本原理的馬克思主義,也會變成不結果實的花。學術領域應該有不同學派,真理面前應該人人平等。
《希臘哲學史》的撰寫起于一九八0年。那年春天,由汪子嵩老師牽頭,在杭州召開了一個小型希臘哲學討論會。接下來便是十余年的苦戰。這十幾年,國內學術文化屢遭商品大潮的沖擊,其價值被一貶再貶,而以我輩引為驕傲的哲學被貶得最慘。但《希臘哲學史》的作者卻有泰勒斯的懷抱。這位古希臘哲學家曾因貧困被人輕視,人們因此認為哲學毫無用處。但是,他運用智慧一下子獲得了大量金錢。這不是他的目的。他的用意是要向世人表明,要搞點錢變成富人,對于哲學家來說是很容易的事,只是他們的抱負并不在這里。
我還了解到,在寫作《希臘哲學史》的十余年中,子嵩師的學者風范不僅培育了其他作者的嚴謹良好的學風,而且建立了深厚的師友情誼。他們彼此尊重,虛懷若谷。子嵩師絕不以權威自居,事事處處聽取大家的意見,善于調動大家的積極性。他堅持不當主編,而付出的心血最多。其他三位作者認為這部著作主要是子嵩師的勞動成果。這種在名利面前的互相遜讓,我想也是和作者們的抱負是一致的。志在追求真理,別的一切自然都是次要的。當前不少著作的徒有虛名的主編,以及出了書就到法庭上見面的合著者們,他們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呢?
著名的康德研究專家鄭昕先生曾經說過:“這么大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沒有搞希臘哲學的人怎么行?”鄭先生的期望總算沒有落空。而我卻感到十分內疚。鄭先生這句話的緣起同我自己的讀書經歷有些關系。
我在中國人民大學讀書的時候,曾受苗力田師的薰陶,對西方哲學史發生濃厚的興趣。離開人大后,苗師還來信諄諄囑咐,要踏踏實實做學問,不要吵吵鬧鬧。不久,我即去北京大學當任華先生的研究生,專業就是希臘哲學史。那是一九六四年,國內形勢已山雨欲來。我感到陷在希臘故紙堆里有玩物喪志之嫌。帶著這樣的“革命意識”,找了當時的系主任鄭昕先生,請求改變專業。那是在燕南園他寓所的客廳里,鄭先生抽著煙斗,從容地聽完我的陳述后便緩緩地站了起來,劈頭就來了那句話。我想這是對的。中國是一個世界大國,古希臘是西方文化的發源地,我們理應搞出與偉大的共和國相稱的希臘哲學史。但是,“文革”的風暴正起于北大,我的希臘哲學也就在吵吵鬧鬧中流產了。當我現在看到任華先生的另一個研究生陳村富(我與村富學兄還有一年同窗之誼)已深入希臘哲學的堂奧,再回想鄭先生的那句話,怎能不感慨萬分呢!
希臘哲學是一個說不完的課題。它以其豐富的思想和偉大的探索精神,吸引著世人的研究興趣。即使是現在,我對它的熱情也不減當年。當這部四卷本的《希臘哲學史》出齊以后,我有一個奢望:如能得到作者的許可,我極愿意將這部巨著改編為一部節錄本,讓更多的讀者分享書中的智慧;而我,也可借此過一下希臘哲學的癮。
一九九三年十一月十五日滬上“蘆溝曉月”樓(《希臘哲學史》,汪子嵩、范明生、陳村富、姚介厚著,人民出版社出版,第一卷一九八八年一月版,9.00元;第二卷一九九三年五月版,31.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