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是個天

王愛琴

韓石山的散文有不少好的篇章。說它好，在于兩方面，一為語言，一為作家的個性。作者非常善于使用語言，俏皮，談諧，妙趣橫生，可見出心智。而作家自我個性的真實以及體現(xiàn)的坦蕩，更縮短了閱讀的心理距離，憨樸里有刁鉆，淳厚中見詭譎，所以不單調(diào)，不空洞，也不乏味。

他的散文中，多處提到汾西山區(qū)十五年困苦窮頓的生活遭歷，悲愴，也不是沒有自賞，自賞之余卻有更為清醒的認知，于是生發(fā)出對人生的慨嘆：“苦難可以磨練人，誠然不假，但苦難也可以傷害人，甚至給人留下終生的創(chuàng)傷，精神上的和行為上的。”(《孤傲人生》，這確是深沉的頓悟與解說。“誰能沒有些隱秘，若不全說出來是欺世，至少也是矯飾，若錙銖無遺地全坦露出來，那還成其為人？”(《此事豈可對人言》)錙銖無遺，事無巨細，固然不能，而且不必，但他至少能夠于不欺世、不矯飾的警策中，盡可能地坦露自己內(nèi)心中陰暗與鄙俗的一面。刻薄地考究，也許不排除有取悅讀者的因素在內(nèi)，但能夠保有如此習慣與勇氣的作家，畢竟不多。

不可否認，韓石山散文對于自我的披露是坦誠的、自然的，卻也帶了一些自炫與優(yōu)越的成分。因為他的內(nèi)心是充實的，他的生存環(huán)境是和諧的，所以他能夠自我調(diào)侃，且以此為樂，深為癡迷，顯現(xiàn)出某種強烈的自賞情調(diào)。度是很難把握的，過分地生動活潑，使諧趣與調(diào)侃不可避免地有時淹沒了文章的真情，流于油俗。另外作家對于文字、文體的把玩與揣摩已到了熟爛的地步，駕輕就熟雖可得心應手，若形成了固定的套路，充滿激情的創(chuàng)作活動轉化為熟練的制作過程，僵化與生硬都是不可避免的。而對于韓石山來說，這種僵化既非語言的，也非程式的，而是創(chuàng)作的狀態(tài)。技巧大于性情，文章便缺少了生氣，從而也難以輕靈鮮活，貫注其中的情感的濃度也因而被大大稀釋了。韓石山迄今出版了兩本散文集，一本為新近出版的《我的小氣》，一本為早些年出版新近又重版的《虧心事》。遍覽兩書文字，《小氣》是更為酣暢，也更為恣肆了一些，但作為散文，好的篇什似乎不是很多，相反早些年的《虧心事》，行文真摯自然，感情淳樸，篇幅不長，也未必洋洋灑灑，但藝術的韻味反倒更其綿長。所以然者，不能不與現(xiàn)時的越寫越熟相關。

只見學識，不見素養(yǎng)，可說是韓石山散文的另一個較為明顯的缺憾。學識升華為素養(yǎng)，并非只是量的積累，還得質(zhì)的變異。不知是為了保有一點野性以防護那脆弱的真性不被戕害，還是真的就缺乏這點靈性的躍越，總之是在那升華的過程中，來了個桀驁的定格，于是便出現(xiàn)了這樣令人難以索解的困惑。具體表現(xiàn)在作品中，只見張揚的個性、才情與氣勢，交錯而稠密的機警之語，調(diào)侃之態(tài)，掩蓋了那種深沉而寧靜的存在，那種深刻體驗的融和的傳達。也可以做另一種解釋，或許是過去的苦難在他心中的傷痕太深，于是面對自己苦苦奮斗而來的生活，他常常有了惶惑，一種得意卻又不切實的感覺，一種無法調(diào)整亦無法擺放合適的自炫與自足。這種心理現(xiàn)于文章之中，便明顯地缺乏了一種勻和的氣度，一種坦然練達的平靜心懷，這是不足取的。

不知道能否對作者也提一個忠告：換種寫法？作為一位成熟的作家現(xiàn)在更為需要的，不是相類相復的數(shù)量的堆積，而是一種對自己的背離，對自己多年創(chuàng)作已然形成的陳舊態(tài)勢的更新。成就與純熟，意味著局限與困守。停下筆來，沉下心來，寧靜地給自己一個悠游的休息機會，一個思考、選擇與探索的時間，未嘗就是壞事。這是一片舊地，走過去，前面是個天！

(《虧心事》，韓石山著，百花文藝出版社一九九三年版，5.40元；《我的小氣》，韓石山著，百花文藝出版社一九九三年版，5.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