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衛國
《人文精神尋思錄》已刊出五則。現收到南方北方乃至美國大學里一些位先生來稿,對“尋思錄”進行尋思,特予發表,期收切磋之效。
《讀書》連著幾期刊載了一些學者有關“人文精神”的討論,或者說是有關“人文精神失落”或“被遮蔽”的討論。盡管我對其中的一些說法很有同感,但我認為這場討論的前提很有可商榷之處。
這場討論是由所謂的人文學科危機引發的。“我們所從事的人文學科今天已不止是‘不景氣,而是陷入了根本的危機。”造成危機的根本原因按張汝倫先生的推斷“正是由于人文精神的意識的逐漸淡薄乃至消失,使得智慧和真理的追求失去了內在的支撐和動力,使得終極關懷遠不如現金那么激動人心。”簡單地說,在這場討論中,人文精神與人文學科等同,人文學科的危機被引伸為人文精神的危機;而人文學科又被簡單地等同于“文、史、哲”。這種等式顯然不妥。
一、所謂“人文精神”,一般指的是人對自身命運的理解和把握。按袁進先生的定義,人文精神是對人類的存在的思考;是對人的價值,人的生存意義的關注;是對人類命運、人類痛苦與解脫的思考與探索。問題是人的自身命運、人的價值、人的存在意義等概念都具有多義性。它們“只有在特定背景下的上下文和聽眾的關系中才能獲得實際的意義”(保羅·利爾克《解釋學和人文科學》,河北人民版),也就是說人文精神這一概念和其它詞語一樣,受到語境因素的制約。不同時期,不同語境里的人對這些問題的思考與關注自然是不同的,因而不同的時期應該有不同的人文精神內容。現代認知科學已向人們展示了諸多因素對認知過程的制約。回顧歷史,我們不難發現十四世紀的人文主義所關注的焦點與現代人文主義所關注的內容上有很大的不同。
所謂“人文精神的失落”或“遮蔽”,其實是指在一定的語境條件下,某一個占主導地位的解釋失去了存在的依據或權威性,用語用學的術語便是:一個占統治地位的話語體系被剝奪了其地位。因此,實際上不存在什么“人文精神的失落”。人文精神是不可能失落的,因為只要人類存在一天,人類便不會停止對自身命運的思考和把握。所可能失落的,在實際上遭受失落之苦的,只是某一特定語境里產生的某種占主導地位的理解形式,或者說思考形式。換言之,人們發現失落的,并不是“人文精神”,而是按某一占主導地位的思考形式所理解的人文精神的失落。因此,人文精神的失落,如果離開了一定的語境和指向,這個命題便不能成立。而某一主導解釋的衰落本身是社會發展的結果,它之所以失落是因為依照它的理解體系,它無力解釋新時期的人文精神。這種失落是不必大驚小怪的。
某一種理解形式之所以能在一定的語境里占主導地位,這和社會的權勢(powerstructure)分不開。這里的權勢并不是簡單地指某一個統治階級,而是指在廣義上占主導地位的某一體系。人類歷史告訴我們,權勢只是相對的。社會的發展在很大的程度上反映了各權勢的沉浮。對“人文精神”的理解,自然與在某一特定時期的主導話語體系有關。舉一個簡單的例子,由于西方文化的強勁,現在人們在作思考時,自覺地或不自覺地會把西方的理解形式看成是主導形式,正如湯因比所言,所謂的現代化,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西化。我發現我們的學者在尋思“人文精神”時,所依據的判別標準不是西方的人文標準,就是中國歷史上某一特定語境里的標準。當陳思和先生懷疑“作為整體的知識分子在當代還有沒有人文精神時”,不難看出他所依據的標準并不是這個時代的,或者說并不是我國現時的。因此,我以為有意義的命題,或者說我們所應關注的,并不是抽象的人文精神的失落,或者說是按某一固定標準去判斷中國的人文精神的有無,而是去具體地探尋在我們這個時代,在我們這個社會,人文精神的內容以及其表現形式。
二、據此,我認為人文學科的危機只是某種理解形式的危機。這種危機實質上也并不是整個人文學科的危機,而是人文學科中某一部分的危機。社會的發展已大大地充實了人文學科的內容。現代意義上的人文學科還應包括心理學、社會學、人類學、語言學等學科。危機的原因并不是我們這個時代“人文意識逐漸淡薄乃至消失”,而是現存的人文學科體系對新的社會發展的解釋能力出現了危機。按固定的理解形式是無法找到這個時期的人文精神的特點的。熟悉歷史的人都了解歷史上現存的人文學科體系是如何去適應社會的新的發展,以增強自己的解釋能力。其實,我們的學者所謂的人文學科的危機,說白了,也就是哲學危機,文學批評危機,史學危機。使用這種過時的、狹隘,的提法本身也是無視現代科學發展的。
現代科學的發展對哲學自以為是的、居高臨下的地位提出了強有力的挑戰。隨著科學分工的愈來愈細,傳統的哲學地盤一一喪失。原來抽象的理性精神正被賦予越來越具體的內容。原來哲學引以為驕傲的形而上的純理性的抽象思辨也逐步地讓位與形而下的具體的認知活動。對所謂“絕對”的追求的荒誕之處,已遭到嚴厲的抨擊。F.C.S.席勒指出:“而至少直到今天為止,被認為代表‘正統派的哲學家們還為‘絕對所困擾,以致于使得他們看不出來:以‘絕對的名義而給予的種種解釋,對于人類來說,是怎樣極端的空洞和致命的。”(《人本主義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第139頁)尼采、叔本華等所倡導的與理性精神相違背的非理性主義哲學便最生動地反映了傳統形而上哲學的危機。二十世紀語言哲學的興起正反映了曾是形而上的哲學,在其它學科的促進下,正重新尋找自己地盤的努力。有意思的是,在這種努力中,哲學家們不再高高在上地進行形而上的玄論,他們開始注意到哲學形而下的基礎。哈貝馬斯有關人類交際、人類行為的一系列哲學思考也正體現了現代哲學家面對危機所采取的對策。利爾克在談到“語境”“文本”等解釋學概念時,這樣寫道:“這種自我表現永恒地回復到談話事件(在談話中解釋最終完成了),表明了哲學對于失去絕對知識的哀悼。”(第200—201頁)我以為,參加討論的這些學者所謂的哲學危機不妨可看作是經院哲學的危機,或者說是傳統學院生活的危機。這使我又想起了F.C.S.席勒的話:
現代科學和作為力量的知識正在不斷地改變人的活躍的生活。但是作為“沉思”的“知識”并不是如此,它拖延行動的檢驗并掙扎著逃避這樣做。不幸的是,學院生活很難現代化……(第13—14頁)
這種危機實在是在現代化過程中所避免不了的。
科學的發展,特別是認知科學的發展,使人們對文本闡釋過程有了一個明確的認識。文本闡釋過程,除了受到社會、文化等諸因素的制約外,在很大的程度上還受到讀者認知環境的影響。一部文學作品的意義,對一位讀者來說,產生于他/她的具體閱讀過程中。所謂具有永恒意義的真、放之四海皆為準的文學評判是不存在的。所謂的權威性的評論,究其實質,只不過是一種文化名流現象(elitism)。按馮·戴伊克的說法,這是某一名流群體,利用其超出其他社會群體之上的“權勢”,把自己對某一具體的文本的闡釋強加在其他群體之上。(《社會、心理、話語》,中華書局,一九九三)文學批評的危機在很大的程度上是由于“名流群體”的權勢受到挑戰、“名流”自身對“絕對”產生了懷疑的緣故。在這個意義上來看,文學批評的危機也許是社會進步,在我國更是民主化的標志。記得現在已得到充分肯定的文學大師德萊塞一開始也是受到文學批評名流的猛烈抨擊的。
另外,我認為在評論“人文精神”時,不提及自然科學等其它諸因素的發展也是不妥的。誰都不會忘記哥白尼、達爾文等自然科學家的科學活動對人類精神世界的貢獻。
最后,我想簡單地提及托克維爾(A.Tocqueville,DemocracyinAmerica)在評論美國民主時所表現出的憂慮。托克維爾自然贊成美國社會的民主進程,但他很是擔心由于實行了民主,社會的名流不再占支配地位,社會的精神極可能變得俗不可耐。因為具有貴族氣質的他,對社會大眾的口味是極其缺乏信心的。不過令人感到欣慰的是,美國社會的發展卻不在乎他的擔心。
一九九四年五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