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 星
這些年來中國思想史研究的一個尷尬在于真正有價值的問題大多由海外輸入。也許多少是出于對此現象的反撥,今年《讀書》連續在第三、四期重點推出了盤旋于一批青年學者心中的問題:“人文精神:是否可能和如何可能?”我讀后感慨良久,不禁提筆一敘,愿與諸君共酌。
作者們較一致的認同是:中國進入本世紀后,工具理性日顯與價值理性分裂并進而壓滅著價值理性,價值觀念與價值承當也日漸背離,由此導致了道德關懷對終極關懷的取代,人文知識分子賴以安身立命的人文精神及其實踐品性雖也有生成的一面,但總體處在被遮蔽乃至失落的狀態。這使我想起了這幾年勃興的對以陳寅恪、“學衡”派、新儒家思潮為代表的文化保守主義重新予以理解、肯認的傾向。看得出來,作者們對人文精神被遮蔽乃至失落之憂是與中國文化保守主義處于“吾道孤”境地之悲相映襯的。對此,我也自感有一種“同情的理解”。但我想追問的是:價值理性是否必然與工具理性處于緊張、悖謬的關系狀態?文化保守主義與激進主義、終極關懷與道德關懷及社會關懷是否本質上互不相容?五四主流知識分子身上體現出來的熱切之使命感與非五四主流知識分子身上體現出的深厚之人文精神是否就一定不存在著相融、相通之處?
事實上,在提出“價值合理性”與“工具合理性”這對概念的韋伯看來,二者并非絕對兩相對立的,它們是彼此互為前提地共存于同一事物之中,是同一事物屬性的不同方面。而曼海姆(K.Mannheim)也獨具卓見地指出保守主義、自由主義和激進主義是同一社會背景的產物,在同一框架中運作,以不同途徑去解決同一問題。我認為,抉發出曾長期被誤讀的文化保守主義在護持終極價值、恪守人文道統、提撕形上關懷上的獨特貢獻固然是很重要的,但若過多強調他們與五四主流知識分子之間的“隔”而漠視其“通”,那么,我們對二十世紀中國知識分子這一新生社會群體就還是缺乏理性的統觀。盡管陳獨秀“必不容反對者討論之余地”的果決、魯迅“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的懷疑與梁漱溟“匹夫之志不可奪”的堅執、陳寅恪“最是文人不自由”的悲嘆自有其殊相所在,然亦可從中透視出基本的共相來:
相通的關懷。二十世紀的中國,無論是激進主義的潮涌,還是文化保守的固持,都凸現在濃郁的自強救亡的歷史背景中。所以剛從科學網羅中掙脫出來的新型知識分子面臨著同樣的問題:如何挽狂瀾于既傾之際?激進與保守之爭并不在倒底要不要變革,陳獨秀一類人與陳寅恪一類人之分也不在于前者就斷然拒納價值理性而后者就根本排斥工具理性。歧異只在于變革的資源從何抽取、是否需要考慮變革的限度以及在理性的天平上究竟孰輕孰重、孰先孰后的問題。而事實上,傳統的批判與護持、終極關懷與社會(民族)關懷恰是現代知識分子稟性中的兩個不可或缺的層面。盡管文化激進與保守者各有所執,但都是對西方挑戰的積極性反應,都是憂世傷生的知識者“不甘”、“不忍”的心動。今天,我們在重現寂寞智者溫和的意義時(《讀書》一向偏愛于此——當然,這是令人心慰的偏愛),也還須以同情的理解解讀無畏勇者選擇激烈的苦衷——當時確有不得不那樣做的苦衷。正如陳來所指出的,五四的一個教訓是政治的改革派不能容納文化的保守主義;但我們似乎還可以補上一句:不能因為今天在某種意義上肯定文化保守主義就隨意涂抹獻身救亡的知識者的歷史意義。二者解決的基本問題是共同的,他們各有所重(也就不能不各有所輕)的關懷則是相通的。
相呼的人格。在近年對王國維、梁漱溟、陳寅恪等文化保守主義者的張揚中,“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多被人視作是他們的文化品性。其實,這是二十世紀中國優秀知識分子的共有人格。我們不僅要看到陳寅恪一類知識分子在激進思想已占主流地位后仍能堅信“吾儕所學關天意”,哪怕“飛揚頗恨人情薄”;而且還應該看到,激進思潮能在黑云密布的網羅中撕開一個缺口并最終沖決而出,這本身就需要陳獨秀一類“不羈之馬,奮力馳去,不峻之坂弗上,回頭之草不嚙,氣盡途絕”的猖狂之氣。應該說,無論是走在五四大潮前列的陳獨秀們,還是不為時動不隨潮涌特立獨行的陳寅恪們,都非鄉愿之輩,因為他們的獻身都是真誠、自由和獨立的。無論他們選擇了什么,他們都勇于承擔起選擇的后果,哪怕自己粉身碎骨,哪怕自己落寞終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