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紹培
讀《熊十力思想研究》,令人感到熊十力的人格對于熊十力的哲學具有這樣的意味如果他不是這樣生存著,那么他的哲學就是大可懷疑的——而這也正是一般儒學的一個關鍵特征。
五四以來,中國絕大多數思想家都環繞救亡圖存、發奮圖強這么一個中心目標來開展他們的哲思,在這一點上熊十力也不例外。不過,熊十力與許多思想家的一個重大差別在于,當別人旨在追求國家的強盛時,他追求的是精神的強盛。具體地說,有關國家的強盛,人們容易歸納出許多普遍認可的標準,找到實現這些標準的有效手段。這種急功近利的動機,使西學成為熊十力所走的那個時代的熱門,并依然是今天的顯學。熊十力對此顯然不以為然。他的不滿與叛逆通過種種不同的形式表現出來。比如說,他并不以為當年北大的那些西裝革履的教授真有什么學問,他對知識界廣泛存在的淺薄與媚俗抱有一種深度的輕蔑。進一步地,在一片幾乎可稱之為“科學崇拜”的氛圍中,熊十力強調科學的有限性。粗粗看上去,這似乎是一種中西之爭。在當年乃至今天的學術界,這往往被簡單地定性為中西之爭,而且,它似乎不可避免地帶有哲學上的民族主義的意味。在另一些時候,人們又把這種思想上的分歧定性為古今之爭。但是,這類定性注定要被熊十力的徹底思考的精神所超越。熊十力對他的學說及目標具有高度的自覺性。他一生重復得最多的話是:“吾學貴在見體”。如果說,海德格爾曾以“存者的被遺忘”這一神秘短語表示他對精神界的憂思,那么,熊十力的“吾學貴在見體”則傳達了他的驕傲,而且,這似乎是對海德格爾的一種奇特的響應。透過海德格爾,我們較易芟除加諸于熊十力身上的那些局限性十足的把握。海德格爾與熊十力都是直面人生問題的,也是直探哲學本原問題的。他們的哲學使命是在本體論的意義上重建主體精神。因此,海德格爾的批判鋒芒理所當然地要指向現代的、科技的、日常的、現象的、治論的種種,而熊十力由于他所處的國度,所擁有的文化背景,他的鋒芒也就指向了西方的——而這一點,實在是只具有附帶的、從屬的意義。也就是說,當熊十力要“重立大本”、探究“宇宙之基源”、“人生之根蒂”時,他并非要“立東方之大本”,“探東方人生之根蒂”。作為一個純粹的哲學家,他的深思是關系到一般人類的。
我們可以認為,在熊十力的學說潛伏著一個這樣的主題:本體的東西與現象的東西誰主誰從?看上去這與熊十力的諸多“不二”之說相違背,但熊十力顯然把本體擺到主導的位置上。我還想,假如我們有機會向熊十力請教一個這樣的問題:建基于本體論上的主體精神與事功層面上的現代化大業誰主誰從,他會如何作答呢?從他習慣于用傳統的“范式”討論問題,我們可以把上面的問題轉換為內圣與外王的關系問題,猜測一下,熊十力會把內圣擺到主導的位置上。由內圣而外王,這是一般儒家的思維進路,而這一思想也確乎觸及到往往會出現、幾乎可以說是一種日常狀態的“存在危機”與“形上迷失”:有現象無本體,有外王無內圣,有事功無精神,有物無我。在這個意義上,那種認為熊十力的哲學體系是針對“存在危機”與“形上迷失”而營構的看法,確乎是相當有價值的見解。也同樣是在這個意義上,海德格爾與熊十力愈來愈具有現代意義。
這樣一位偉大的哲學家,其命運卻與某些天才藝術家相似。他們生前通常是落寞、潦到的,死后更要塵封相當時間,但這一切又似乎是為一個隆重的重新發現的節日所作的必要準備。熊十力現在仍處被發現的過程中,這在中國大陸尤其如此。在那些參與發掘、發現熊十力的工作中,《熊十力思想研究》凸現了具有思想浮雕意義的熊十力。這本書不僅詳盡地再現了熊十力的種種思想而且遍伏著許多可以發揮開去的學術契機。
“再原儒”是作者的命題。熊十力曾有著作名之為《原儒》。讓我們不要一概而論地把回護傳統視為保守,正如我們不能一概而論地把范式革命視為進步一樣。學術命題的意義,往往取決于它們與時代的關系。在一個生活空心化、時間失去歷史性的時代,我相信“原儒”及“再原儒”這類面容滄桑的詞語表達的是深厚的歷史感、對歷史的尊重以及嘗試緊緊抓住存在之根的決心。
(《熊十力思想研究》,郭齊勇著,天津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三年版,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