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 趙士林
王:美國洛克菲勒基金會和芝加哥社會心理研究所要聯合舉辦一次以社會文化心理為論旨的國際研討會,擬請我談談改革開放以來中國人社會文化心理的變化。你覺得這個題目怎么樣,是不是有點意思?
趙:當然有意思,這其實觸到了中國社會最深層面的變化。一個歷史進程、一種時代變遷一旦真正地“深入人心”,便超越了具體的歷史和時代,而在人們的觀念、意識、無意識乃至整個民族的文化性格中留下長久的痕跡。改革開放的偉大意義不僅在于它將空前地提高中國人的物質文明水平,它還將必然地造成中國人文化心態的巨大變化甚至重塑中國人的文化性格。從一定意義上說,探討這方面的題目,更能深入地把握、理解改革開放作為一個歷史進程或時代變遷的“成功度”。
王:說到“變”,我想起一件往事。1982年,由于我主張中國只能在“漸變”中求發展,墨西哥一位叫白佩蘭的女漢學家便批評我這是李鴻章和伊藤博文,她說他們倆人也都曾這樣主張。我的主張和那個姓李的“洋務派”、和那個日本人究竟有什么不同,這里不去管它,反正我直到現在仍堅持自己的主張。特別是在今天這樣一個“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和平發展時期,千萬不能再貌似革命地瞎折騰,各安其業,踏踏實實地把各方面的建設首先是經濟建設搞上去,實在是當代中國的第一要務。
趙:歷史的進步總要付出代價。“漸變”和“突變”,究竟哪一種演化方式能夠更少負面效應地促進社會的發展,這在世界史的范圍內還是一個正在討論的課題。可靠的當然只能是歷史的具體的分析。不過近代以來世界許多國家現代化的歷史表明,“突變”對于現代化所要實現的諸多目標來說,往往由于簡單化地處理甚至遺漏了許多重要的歷史環節、時代問題、文化因素而“欲速則不達”,反倒造成長時期的反復、停滯甚至倒退。
王:改革開放以來,中國人的文化心態還是發生了很大變化。
趙:但有許多變化是表層的,并沒有體現出時代的深度。
王:當然。一些傳統的心理特征、行為方式,如中國人那種趨同尚同的心理、實用主義的價值觀、“敬神如神在”的態度,還有中國人特有的那種靈活性等等,確乎沒有什么改變。甚至一些愚昧腐朽未開化的行為,又屢屢出現,如有了錢就修墳造墓娶小老婆賭錢等等。
趙:這表明民族文化心理、生活方式的文明、進步、“現代化”,需要經歷一個更為艱巨、更為漫長的過程。
王:但另一方面,變化又確乎是令人矚目的。一些海外來客對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發生的變化甚至感到吃驚。物質生活的變化、提高自不待言,中國人的消費能力的上漲是改革前難以想像的。據說在香港花錢最沖的便是大陸中國人,香港物價之高與大陸購物潮有直接關系。更值得注意的還是精神領域的變化。在這方面,我覺得變化最大的是民眾社會文化心理從政治化向商業化的轉換,這個轉換的意義非同尋常。解放后至“文革”幾十年間,都是以政治斗爭為中心,人們見了面總是喜歡問:中央又有什么新精神?
趙:此伏彼起、連綿不斷、激烈殘酷的政治運動變幻莫測地左右著個人命運,躁動不安、緊張興奮的政治期待、政治關注不能不成為普遍的社會心理。亨廷頓曾把大眾廣泛的政治參與視為政治現代化的標志之一。但政治參與應有主動和被動之分,被動的政治參與是盲目的、缺乏理性的,往往成為社會動亂的酵素。在中國,即便是“文革”那種狂熱的“群眾運動”,仍屬一種被動的政治參與,它所表現出來的政治化心理顯然是病態的、畸形的、不具任何建設性的。
王:從政治化心理向商業化心理的轉換,導致了一種相對可能的知識分子的自立。一部分知識分子現在有了真正屬于自己的活動天地。他們自己選擇課題,自己選擇做學問的方式。這和體制的變化有直接關系。拿文藝界來說,過去離開行政系統(文聯、作協)什么都辦不成,現在只要經濟上解決一下,便可以形成作家、藝術家自己的活動圈子。只要你這個圈子不去顛覆政權,便不會受什么干涉。
趙:文化人的自我意識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清醒、更加明確。翻開目下各類文藝刊物,盡管精粗優劣雅俗高下參差不齊良莠混雜,有的甚至相去不可以道里計,但你可以獲得一個總的感覺:作家的創作心態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自由,都更自主。
王:目下文藝界有一種很有趣的現象—具有不同見解的文化人形成了各自不同的活動領域。他們在這些不同的領域中發揮著各具特色的作用。盡管如此,他們卻都竭誠擁護“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完全贊同“精神文明重在建設”,熱切盼望和自覺維護文藝界的團結穩定繁榮。
趙:您所說的從政治化心態向商業化心態的轉換,自然也應歸功于市場經濟的發展。市場經濟的確立、發展、成熟,將給中國社會帶來最深刻的變革。不同的經濟結構,必然會孕育不同的文化形態。在今日中國,市場經濟所孕育的文化形態已對自然經濟和計劃經濟所孕育的文化形態造成了強烈的沖擊。這種文化的轉型,已經引起了普遍關注,已經引起了多種多樣的反應。
王:伴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消費性文化空前發達,大眾文化空前活躍,由此而產生的一些問題,令一些人深感憂慮。我倒認為,經濟體制轉軌過渡期消費文化的繁榮,總的作用是好的。人人唱卡拉0K,總比人人唱語錄歌好得多。對消費文化發展所伴生的一些問題,不必視為洪水猛獸。世界上消費文化最發達的地方,高雅文化也最發達。最刺激感官的東西從來未成大氣候。美國有“麥當娜”,也有費城交響樂團。有人對“麥當娜”的傳入激動得不得了,我當然也不想提倡“麥當娜”,但“麥當娜”既不代表美國也未毀了美國。
趙:對消費文化,如流行音樂、通俗歌曲等所產生的憂慮、恐懼、排拒心態,在一定程度上出自一種傳統的文化價值觀。
王:京劇界有人對歌星十分惱火,認為是通俗歌曲的泛濫沖擊了京劇。有些作家新時期以來發不出作品,便遷怒于活躍作家,對這些活躍作家嫉恨交加,甚至誹而謗之。這些都表現了典型的中國式的傳統心理、傳統思維方式:想把優勝者消滅來取消競爭。但時代畢竟不同了,你把流行歌星都查封了,中國人也不會都回去看京劇。你把那些活躍作家都打入冷宮,你的作品也照樣沒有人看。沒有愛看愛聽的東西了,人們便寧可去打麻將牌。因此,要承認市場、適應市場,經濟領域如此,文化領域也是如此。當然,市場也有市場的問題,市場也會產生一些十分庸俗的東西。對市場產生的問題要正視,要解決,對那些庸俗的東西要清除,要凈化,但這卻不能從那種傳統的心態出發,用那些傳統方式作簡單化的處理。
趙:如何適應市場經濟的發展,調整、轉換、更新民族的文化心態,關乎中國現代化的前程。文化的現代化、精神的現代化,其實是現代化母題中應有之義。這樣說不是全面對抗傳統,更不是徹底葬送傳統,而是說傳統、哪怕是那些曾經非常好的東西,也必須在一種現代的思維方式、現代的文化結構、現代的價值度量、現代的生活態勢中調適、融合、消化、升華。當然,經濟的發展可以規定一個速度,精神的發展卻更多地體現為一個自然歷程。文化心態是一個綜合的東西,是一種積淀的產物、成果,套用馬克思的一句話,它是全部社會因素的總和。因此,對它的改變、轉換,既要克服遺老式的傷感、憤怒、拒絕,也要防止一味新潮的破壞、掃蕩,煮鶴焚琴,任何簡單化的態度都是不負責任的。
王:總之,經濟也好,文化也好,最重要是確立一種建設態度。我以為,“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提出,不說是具有劃時代的意義,至少也具有劃時期的意義,它意味著社會生活的全面正常化。
趙:可以說,“以經濟建設為中心”,不僅是一種現實的物質功利的選擇,更是一種深遠的文化精神的建構。
王:我喜歡強調各安其業。“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直接要求就是人們都能各安其業,發揮可貴的敬業精神,用正面的、積極的、創造性的勞動推動實現國家發達、社會進步。而要做到這些,就必須杜絕那種全民政治歇斯底里的煽動,就必須從那種畸形的政治化心理中徹底解放出來。商業化心理可能也會產生各種各樣的流弊,但較之那種畸形的政治化心理,畢竟更接近、更符合建設精神。因此我說,從政治化心理向商業化心理的轉換,是中國人文化心態中值得重視、值得研究、值得肯定、值得引導的一種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