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舞臺的芭蕾

九竅

也許，我們不會注意在現代生活世俗與功利的熱流中還有這樣一個去處—中央芭蕾舞團業余班；

也許，我們不會相信在匆匆忙忙的人海中還有這樣的一群—盡管已經與舞臺無緣卻像熱愛生命一樣熱愛芭蕾。

他們被芭蕾拴在了一起，彼此不知姓名，不問蹤跡，一起學習新動作，一起探討跳躍的技術和音樂的處理，一起為某個學員優美的舞姿熱烈鼓掌。他們對芭蕾藝術的享受不僅是來自靜觀演出的視覺感受，更是自己勇敢而艱苦的實踐，是積極的探索和進步。他們沒有舞臺，卻有真誠；沒有輝煌，卻有令人嘆為觀止的執著。

于是，我產生了采訪的沖動，我想探究他們的內心，我想走進他們的藝術。我采訪了11個人，最大的40歲，最小的只有9歲；下面是我對其中幾人的采訪筆記。

（李永南，女。39歲，北京光學儀器廠制圖員。苗條。秀美，爽快。在成年以后學習芭蕾。是佼佼者。喜歡和小女孩一起練芭蕾。）

我33歲那年開始練芭蕾。為什么練？因為從小特別喜歡。“文革”期間特愛看樣板戲《紅色娘子軍》，還跳過斗笠舞。“文革”過去了，我長大了，結婚了，還是喜歡。現在練芭蕾已成為一種習慣，不練特別難受。我不年輕了，但形體一直保持不錯，沒發胖。有時候碰到煩心事，一到芭蕾教室，看到把桿、鏡子、鋼琴，就什么煩惱都忘了。和我同班的女孩子大都十幾歲，比我年輕得多，但我沒有壓力。你如果不提，我就不會想到“壓力”這個詞。因為重要的是自己，自己的提高和享受。

我父母常常奇怪，這么大歲數了，還練什么。我愛人特別喜歡我練。他和我一樣大，“文革”中也是文藝骨干，演過洪常青。我們還沒有孩子，有了孩子，我會停一段，但身體恢復后，還要練。

（楊楊，女，38歲，某出版社編輯。外表看與芭蕾無緣，但其內在氣質與芭蕾藝術最相近，幽默，率真。）

開始練芭蕾的時候，我已經34歲了。都練4年了，還這么胖，真慚愧（大笑）。我從小彈鋼琴，特別喜歡音樂。練了芭蕾以后，越來越熱愛藝術。現在又開始學習美術。我非常欣賞那種無標題音樂的芭蕾舞，那是精品，既是音樂的精品，也是芭蕾的精品。我從中得到了太多的精神上的快樂。為了這種快樂，我不在乎外在的東西，比如我跳得不如哪個女孩好，我比人胖等。音樂一響，我就特別投入。

我愛人對此不干涉，他敢！我的父母對我練芭蕾感到萬分驚奇。他們說，從小你沒有一件事能做長了，沒想到練芭蕾能堅持得這么好。其實，只要你精神上需要，根本不用“堅持”。我的朋友都稱贊我，羨慕我，說你真快樂，真瀟灑！但誰會當面嘲笑我呢。愛嘲笑不嘲笑，反正我不知道。我就是高興，不管別人說什么。

（吳寧。男。40歲，中國專利局信息中心實施部工程師。一個大男人，像運動員。對芭蕾的執迷和認真感動了許多人，以至于中央芭蕾舞團的芭蕾大師專門為他開課。）

我對芭蕾不是一般的喜歡，是狂熱。特別迷戀芭蕾的華彩變奏片段。舞蹈、音樂和美術布景一起把我征服。1987年我妹妹參加一個芭蕾業余訓練班，她勸我去。但我不敢，以為芭蕾要從小練，那時我已34歲，這么大了，只能看了。但我還是忍不住去試了第一堂課。一堂課下來，我就迷住了。我記得那堂課是蔣老師上的，也記得那次我很笨，但就是感覺很好。從此，我就從未間斷過，我自己也沒想到會堅持那么長時間。

我練芭蕾常常受到同事、朋友的嘲笑。同事說，看吳寧五大三粗的還練芭蕾？的確，我是這樣，我過去喜歡體育運動，喜歡舢板、網球、籃球等。但是，這些議論根本擋不住我喜歡芭蕾。一喜歡，就開始揣摩。一揣摩，就下功夫。一下功夫，就有大的進步。一個一起練芭蕾的男孩告訴我，“你剛來時，我們總私下議論你，覺得你沒有自知之明，但幾年下來，你超過了我們。”剛開始，我真不行，老師問我，“喂，你使那么大勁干嘛？”后來，我知道，芭蕾需要內在的力量，外在的東西是輕松的和美的，我逐漸學會了使用我的力量。

（董加楊，女，36歲，中國國際貿易促進委員會專利商品事務所專利代理人。極溫和。在她面前，你永遠是放松的。她后面總跟著和她長得特別相近的小女兒。也溫和，但比母親活潑。）

干我這個職業，工作特別緊張。幾年前，我怕我身體頂不住，就想找個鍛煉身體的方法。朋友的朋友給我介紹了芭蕾，已經練3年多了。練芭蕾的日子是我一星期最快樂的日子，它會使疲勞和不愉快一掃而光。我愛人不喜歡我把練芭蕾安排在星期天。因為我每天早上要5點多起床，我要上班，孩子要上學，很多事要做。如果星期天練芭蕾，最晚也要7點多起床。我愛人說，你為什么就不能多睡會兒呢？可我覺得，睡覺真的不如練芭蕾好。那是種讓你特別神往的事，而且在芭蕾舞班，我交了那么多好朋友，一想到能見到他們，就特興奮。最后，我愛人也認了。

我女兒今年6歲半，隨著我在芭蕾舞班練芭蕾。她在幼兒班，我在成人班，和我隔一個教室。我沒想讓她當演員，只讓她從小享受音樂和舞蹈的美，讓她有一種感受。星期天興高彩烈來跳舞，有時回家也比劃兩下。我真高興我女兒也能喜歡芭蕾。

（劉大軍，男，30歲，原在中國評劇院作舞臺裝置，現停薪留職，為出租汽車司機。大個子，憨厚，臉上常掛著笑容。）

我是業余芭蕾班的第一批學員。“文革”后，第一次公演芭蕾舞劇《天鵝湖》，我被深深地震動了。我沒想到世界上還有這么好的藝術，沒想到還有這么一種藝術能把人訓練得這么優美。偶爾從報紙上看到芭蕾業余班招生啟事，我就去了。那是1983年。那時，練芭蕾可沒有把桿，我們扶著椅背練，挺艱苦的。但能體驗這么美好的藝術，我們都特別滿足。后來我胳膊摔傷了，一養就四五年。四五年以后，我又重回到芭蕾教室，我忘不了芭蕾。

練芭蕾可以使你受到比較全面的訓練，從肌肉、關節、身體的柔韌性、協調性到樂感、氣質和藝術修養。沒有一種運動或藝術形式能這樣全面地訓練你。

（陳小梅，女，31歲，原香港芭蕾舞團演員，現在北京經商。吳寧告訴我，一次芭蕾課，他偶爾向對面把桿一瞥，發現一個不同凡響的女孩，她就是陳小梅。漂亮、沉穩，舉手投足之間能讓你體會到什么是“專業”。）

是的，我原來是專業芭蕾舞演員。本來我考進了中國舞蹈學校，但我還是選擇了香港芭蕾舞學院，并到英國皇家芭蕾舞團進修。在舞蹈技巧方面，芭蕾比中國舞更有挑戰性。我喜歡這種挑戰。芭蕾訓練是最有體系的，從活動腳趾開始，到腳腕、腿、腰、胸、頭，每一個環節都經過100多年的探討，形成了一個比較完整的系統。在這個系統里，你想達到一定的標準是相當難的，即使你在技巧方面達到了，但在表演、樂感、藝術修養方面也不一定能達到。芭蕾夠你學一輩子的。你練了許多年，也不一定能想跳什么，就跳什么。

對一個成年人來說，芭蕾訓練有多方面的好處。我每次上完課，都有一種身體收緊的感覺，覺得自己挺起來了，特別輕松，而且精力充沛。即使退休后再練也會得到多方面的滿足。在香港，也有這樣的成人班。許多人都是成年后開始練芭蕾的。它不是為了表演，是為了自身的修養。更重要的是：成年后練芭蕾，是你一生中一個新的開端。它使你達到你以前認為達不到的東西，做了一件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它是一種新的嘗試，同時也是一種新的投入和新的滿足。一些人常常后悔小時候怎么沒學藝術，比如后悔小時候沒學小提琴，其實，你不用后悔，你從今天起就拿起小提琴學就是了。學多學少，都是人生的收獲。

他們對芭蕾的執著常常使外人困惑，其實，連他們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么這么喜歡芭蕾。就是喜歡，他們總是這樣回答。

我知道，這簡單答案的背后，是學員們全部感情和心血的投入。站在把桿前，他們神采飛揚，準備接受來自身體和心靈的挑戰，只有身心真正健康的人，只有真正熱愛藝術的人，才能成功地回答這挑戰，并從挑戰中獲得常人沒有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