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絲不如竹，竹不如肉”

項仙君

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得承認，流行音樂已成為我們這個時代最突出的文化現象。無休無止的音樂之潮正從一切能“唱”的電器里涌出，穿過擁擠的街道，流向餐館、發廊、超級市場和各式各樣的店鋪。名目繁多的演唱會和音樂節充斥大小市鎮，卡拉OK也以不可阻擋之勢闖入千家萬戶。流行音樂的無處不在，已使得“耳根清靜”日益成為夢想；我們的耳朵里灌滿了迪斯科音樂、搖滾音樂、傷感音樂和各種歌曲。要對這些形式各異的音樂作一總體評價是不容易的，但站在文化反思的立場上，我們至少可以認為，現在的流行音樂，已是一種典型的物化時代的藝術，它主要體現為音樂本身的物化和時代背景的物化。

這里有一個毋庸諱言的事實：今天的流行音樂已越來越高科技化了。“制作”在流行音樂中占據了越來越重要的地位，錄音技術日益花樣翻新：混聲、回放、配音復制、“哇哇”形式的電子亂真和模糊音等現代科技打開了通向可以收聽新的聲音的道路，最新的流行樂往往就意味著最復雜的制作和最先進的技術的應用。計算機技術在音調調整和樂句處理上開始大顯身手，電子合成樂器和電子打擊樂器被過度使用，各大唱片公司都在殫精竭慮地追求利用新的聲學工具以創造出不同凡響的聲音效果，他們之間的較量變成了物質技術間的較量。就是說，流行音樂藝術已被“技術化”了。大規模的流水線生產源源不斷地向市場提供標準劃一的音樂產品，音樂家個體獨創性的創作被淹沒在機械制作之中。在演出舞臺上，歌手則被麥克風、煙火、旋轉彩燈和程式化的伴舞所包圍，成為一個被精心包裝起來的偶像。包裝，這個純商品性的概念，如今在流行音樂中獲得了至高無上的地位，有個性的“人”的概念已經隱退了。

從聽眾角度講，人們也是通過越來越尖端的技術裝置享受音樂了。卡拉0K、CD、MTV和現代音響受到了狂熱的歡迎，欣賞音樂已變為轉動旋鈕的舉手之勞。至此，音樂已被音響所取代，傳統的“絲不如竹，竹不如肉”的音樂觀念被徹底改寫了。在“高保真”的音響里，人們興致盎然地聽著這遠離自然的“失真”的音樂，卻沒感到失去了什么。

音樂本身的物化，根源于它的時代背景的物化。在我們這個市場經濟的年代，商業化潮流正以巨大的沖擊力席卷而來，它有一種物化一切的內在沖動。作為與物質世界相抗衡的藝術，在它的擠壓下也日益喪失其獨立不倚的立場。消費社會里忙碌的大眾再也沒有心情去進行社會人生的深度思考，他們所要求的，就是感官的快感，是縱情的娛樂。因而，高雅音樂的衰微與流行音樂的勃興也就是一種時代的宿命。對新產品和“流行”的瘋狂角逐干擾了那些從商業角度講不大成功的藝術家，使他們無法違逆風尚的潮流，同樣也迫使聽眾接受那些往往將銷售量看得高于一切的唱片公司的要求。市場，這個物化時代的最高邏輯概念，成為流行音樂的生命，娛眾就是它的全部功能。在此邏輯前提下，唱片公司的老板們對他們的樂手和歌手進行了嚴格的市場定位，為他們“量體訂做”了一系列作品，然后借助大眾傳媒進行密集的宣傳，一步步把他們炒紅，成為公司的搖錢樹，流行歌手也因而成為最能獲取暴利的職業。在這些音樂作品中，沒有“非說不可”的生命沖動，沒有蒼茫人生的深刻感受，聽不到強者憤世嫉俗的吶喊和弱者無路可走的悲吟。有的只是風花雪月的詠嘆，自怨自憐的抒解，不無矯情的溫馨，不失時機的嘩眾取寵。幾乎所有的流行音樂都去爭先恐后地抒情，這種濫情主義給那些迷失于冷冰冰的鋼筋水泥叢林中的人們提供了假想的慰安，同時也助長了他們對于現實的逃避和自我心靈的弱化。

由于非理性主義日漸上升，傳統的樂器和精心修養的美聲唱腔讓位了，高雅的聽眾被瘋狂的歌迷所替代。學習音樂的方式也不是研讀樂理，而是聽唱片，扒帶子。個人抒情使個性的發揮和情緒涂抹，代替了古典式對樂譜力求準確的理解。不識譜的歌手也在忙著寫歌了。唱歌跑調的歌星，被捧為“天王至尊”。這一切都在說明，物化時代的文化混亂已使人們喪失了價值判斷的標準，千篇一律的旋律也導致了聽眾的審美疲憊，構成難以忍受的噪音污染，使聽眾變得越來越淡漠無情——難得有一首歌能在他們的心中留下痕跡。我們最終不得不承認，在這個聲音飽和的年代，真正的心靈之聲已是何等稀少；當藝術也加入了物欲的狂歡后，世界竟是如此地貧乏！

于是，即便是歌迷也能看出，表面繁榮的流行歌壇正蘊藏著深刻的危機。這種危機在于它對技術的迷信和對物欲的追逐，在于它輕易放棄了音樂本體的完善和藝術應有的人文精神。在流行音樂泛濫的表象背后，人們看到的是體裁和題材的單調，形式的非規范，作曲技巧的粗陋，以及音樂表現力的衰退。人們不禁要問：我們目前的流行音樂最缺乏的是什么？顯然是那種純樸的美、粗礪的美、空靈的情致；是脫口而出的《信天游》，是震動人心的《一無所有》。因此，當前國內的流行樂界必須走出純商業化的誤區，走出狹窄的圈子，走出喧囂的都市。到民間去，去傾聽大眾的聲音；到自然中去，去傾聽造化的天籟。如果我們至今仍對此缺乏足夠的自覺，又怎么能夠期望一個光明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