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樹軍
我認識酒的時候,酒還不認識我。酒,在我身外活著。
在這種透明的液體面前,我似乎沒有權利說三道四。喝掉它,我又懷疑自己的勇氣。面對酒,我就懷念家族中值得懷念的人物。回憶如酒,回憶真好,有時我真的茅塞頓開。
爺喝酒。過去,村上哪年都會死孩子,專事扔死孩子的老關頭死后,爺撿起了此營生。做這事,一般都在半夜里等人家哭哭啼啼地叫門,爺穿了衣裳就去。一般要在后半夜兩三點鐘,用爛草席子卷了死孩,抱起就走。出村子上山,去亂墳崗。風凜凜冽冽,四周陰森森的,嚇死活人。爺先是飛了人膽,好在事先喝了人家半瓶子辣酒,仗著酒膽,把事做完,還是丟了魂一樣跑下了山。
爺于酒有癮。無它法,便繼續做扔死孩子的營生。過了個把月,還是沒人找上門來,爺就睡不著,就念叨:咋不死孩子啦?
生不逢時。有爹那年,村上正鬧饑荒。爹一生下來,就有病,吃了幾回藥仍不見好。一個晚上,奶哭著對爺說:你缺大德,報應了!爺大悲,還是準備了一副草席。奶痛哭流涕,對爺號啕:沒酒,沒酒。爹真的命大,趕上有個老百姓的隊伍路過村子,救了爹。
解放后,村上絕少有死孩子的事了,也就斷了爺的酒道。爺到底沒挨過那個冬天。
爹長大成人。爹卻煙酒不沾,逢年過節也有機會,想到爺,立刻沒了酒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還是饑腸轆轆,對酒幾乎懶得想了。
我出生前5年,爹瞞了娘去城里的煤窯挖煤。幾天后娘知道了,哭著喊著拽爹回鄉下,爹死活不肯。爹對娘喊:天天順垅溝爬,啥年月熬出頭?
娘總偷偷哭。
突然有一天,爹也喝起酒來。爹隊在的礦井又死了人,是瓦斯爆炸。爹最好的朋友死了,他臨死頭天晚上,要了半斤燒酒,拽爹喝,爹說不。他說:干窯的,有今天沒明天,圖啥?
下井前幾分鐘,爹忽然暈倒。爹總不把身子骨當回事,半兩糧票半兩錢票先攥出汗再掰著花,好多剩下錢貼補家里。這天,也不知爹太餓了還是別的什么原因,反正爹暈倒了。爹最好的朋友死了,一個班的人全死了。這天晚上,爹自己下了酒館。
后來,爹也喝酒了。我漸漸長大。
爹的矽肺病越來越嚴重,喘氣都困難,老遠就能聽到呼哧聲,叫人跟著難受。終于在我23歲那年,爹一聲不吭地找爺去了。這一年,我竟開始戀愛。
我不喝酒。卻總舍不下一番酒緣,這該是祖傳。其實,爹娘沒給我一副耐酒的好腸胃,生理上已經不允許了——于酒過敏。
趕上我這茬人,日子好了,我很幸福。過去喝西北風喝稀溜溜的粥,不罵娘;我吃了大魚大肉,更不敢也不該罵娘了。
漸漸的就明白了,所謂的酒,水而已,我還是離不開它。我仍在天天喝酒,只是這種酒,是爺們爹們用淚用血拼死拼活釀造出來的。喝它,我很慚愧;不喝,又貧血。面對它,我只能熱淚盈眶,我常常無言。我也做錯事有時醉生夢死有時四面楚歌,索性泡在酒里幾回。
爺和爹和我們的家族太普通了,是中國幾萬萬人中很不顯眼的。想起爺想起爹想起養育我們家族的這塊土地,我想起了中國……我們的家族是大百科全書中那微不足道的一個章節,卻很純粹也耐我去讀。這里面不僅僅是有血緣維系著。
眼見著我的孩子也快懂事了。我知道他有一天會認識酒的。我不悲愴。天天喝酒,我會常常面壁思過。有酒的日子,我感恩戴德。
我一旦走遠了,但愿留幾滴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