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文通
讀完曹衛東的《“Com-munication(交往)”》一文(《讀書》一九九五年第二期),覺得有補充的必要。
此短文有兩個目的。一是想對Communication“正本清源”,二是想略略介紹一下西方對Communi-cation的思考。
中西文化交流中由于語言的不同,一切正本清源的企圖都將以失敗告終。這種情勢下,唯一能做的是把這種企圖用引號限制起來。但名不正而言不順,正名,正本又必將先行,不管這種做法有多大的局限。“正名”是中外的通病。西方的海德格爾就掀起一陣“正”希臘之名的風。他的“語文學”式的正名脫離語言學的正軌,騰空出世,信手拈來,不乏新義。其實本無法正,源也無法清,一切都是哲學的想象,一種建立在個人出發點(position),歷史角度和思想的繼承和揚棄上的想象。
從詞源上考查可以得知Com-munication來源于動詞Commu-nicate。從動詞可以推出另一個名詞Commune。Commune的中文之義我們再熟悉不過了,即“公社”。其實“公社”的原義并非中國人理解中的在一九七八年以后無法生存的“人民公社”。“公社”是一種社體,原義指宗教的“會眾”,亦即接受同樣上帝賜于的圣餐(Communion)的群體。只是在這意義上,教會會員之問才能有溝通、交流(Communi-cate,converse)的可能。Com-mune,Communion,communi-cate和communication本質上都帶有這種宗教色彩。
Communicate和Communi-cation似不適于譯為“交往”。“交往”有很大的行動感,比如兩國人員的交往(互訪)。交往的英語“對等詞”應是“intercourse”。此詞之動感使它可以用在“sexual inter-course”(性交)中。Communica-tion主要指語言,會話上的交流和傳播,或傳達和交際。于是masscommunication可譯作“大眾傳播”,communicationski11s可譯作“交際能力”(言談和表達),tele-communication可譯作“電訊”或“傳訊”,communicab1e可譯為“可傳達的”,而communicative可譯為“有口才”。這一切都和“交往”無關。
今天的西方一切都離不開Communication,比如在大多數的面談中受試人的“交流/際能力”都成為應聘的主要條件。但Commu-nication所指的“交際能力”并非指“能說會道”。能說會道這種口才英語里用articu1ate。Communica-tion,communicable,communi-cative和communicate指的是一種意識到“共同性”后的語言表達(expression,articulation)。前面說了,究其根本,這種“共同性”的基礎是宗教上的同一:同一上帝,同一宗教,同一圣餐。在這種同一的前提下出現了社區(community),公社(commune),共同點(com-munaFlity)等等。更進一步,這種“共同性”的宗教和文化使康德悟出了審美共感性(sensuscommunis)。
無疑,對Communication這種理解在當代西方受到了挑戰。在上帝死去或者說遲到的今天共同的東西越來越少;一切都在發生極端的分裂、瓦解和重新組合。那么交流或交際是否還可能呢?這可以從兩個方面作兩種不同的回答。從大的層面上講,帶有傳統宗教或隱含宗教征服的交流越來越困難。海德格爾后哲學所撻伐正是這種本體—宗教觀念上的交流,于是便引出了對“真理”,“淵源”和“起源”的批判,這也就是對希臘—歐洲哲學思想的批判。從另一方面講,即使是同一國家和民族中共同的意識、真理或共同體也已經無法維持。“人民公社”的解體可否算為一例?
從小的層面上講,交流、交際則必不可少,或者說由于大層面上的交流發生阻礙小層面上交流成了一種必然的補充。科學的行業越分越細。進入一種職業就進入一種交流區,掌握新的交流術語,并理解此種交流的“共同/通性”。一個個不同的領域似乎成了一個個不同的宗教團體:外來者被拒之門外。但極端的排斥是不可能的,因為它預示著自身的滅亡。因此團體間便形成了交流。這種交流在保持自己本色,的同時進入對方的領域以形成相互間的理解和諒解。比如美國大學的許多學生團體聯合組成大的聯合體(coalition)。這是一個少數人種的學生聯合體而在一個共同性的交流中注重保持各加入者的“本色”。
交流的過程應該是尋找和發現共同點的過程或理解的過程。從一種既定的共同或共通性出發的交流只能造成一種被迫接受或強迫施予,如帝國主義的文化、宗教、軍事、政治和經濟的殖民性征服。這種強迫性的“交流”或“傳播”是一些當代思想對西方批判的主攻方面。但也應看到交流就是生存。
盡管交流和生存一樣有其無可克服的困難,但生存的困難畢竟由于交流的實際可能而變得容易忍受一些。這里我們又得重提開頭講過的支流的宗教性色彩。也許宗教的聚眾不過是克服生存的孤獨的一種方式,因為它揭示了人的一種本能,一種“入群”的本能。但交流不必奉供一個上帝并把這種奉供視為始終如一,因為交流是一種尋求暫時的,出于權宜之計考慮的共同點。交流應當建立在差異的基礎上,因為差異的存在導致交流。但交流不是克服差異,更不是用一種既定的同一性去抹殺差異;相反,交流是對差異性的理解。由于達到的共同點只能是暫時的,權宜之計的,交流是一種尋求“共視”和“共識”的永不停息的過程。永不停息,因為沒有終極“共識”和“共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