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在拐杖上的愛

郝敬堂

1995年3月8日，一個春風和煦的日子。為紀念“三八”婦女節，武警山西總隊召開“軍人的好妻子”表彰大會。宋雅靜最后一個發言。她拄著雙拐，顫顫地走上講臺——

“今天有機會站在這里，我既激動又慚愧。激動的是作為一個殘疾人，我領受了‘好妻子的榮譽；慚愧的是作為一個軍人的妻子，我還做得太少。說句心里話，今生嫁給軍人是我的福氣，盡管我拖著一個用雙拐支撐的殘體……”

會場里靜靜的，只有無聲的淚水在悄悄地滑落……

“世上真有這樣的好人？”

1987年，雅靜的弟弟軍文當兵了。在8個兄弟姊妹中，軍文最小，是父母親的寶貝疙瘩。他走后沒一個月，兩位老人便動身去部隊看望他。不久，老人返家，帶回來的除了部隊大家庭對軍文的關懷和幫助外，還有有關“關排長”的話題。“雅靜，這次我們去部隊看了看，放心了。軍文的排長姓關，和你的年齡差不多大，很成熟，很懂事，對我們的照顧很周到，還和我們一起照了像。瞧，站在我們身邊的這位，就是關排長……”

這段去部隊的感受，父母親反反復復不知說了多少遍，關安民這個陌生的名字也就在宋雅靜的腦海里留下深刻的印象。

母親病了，格外思念小兒子，讓雅靜給關排長寫封信，看他能不能給軍文一個假回趟家。雅靜照母親的吩咐做了，她在信中寫道：“關排長，您好！恕我冒昧給您寫信。我們雖然素不相識，但從父母親和弟弟的口中，我得知您是一個關心戰士、善解人意的好排長。今有一事相求，最近我媽媽生病，想念兒子，不知您能否讓我弟弟回趟家……”

很快，關排長回信了：“雅靜同志，您好！我們雖然不曾相識，但我對你的情況略有了解，對你遭受的不幸深表同情。生活是一個魔術師，它能給人帶來災難和不幸，也能給人帶來歡樂和幸福。只要你熱愛生活，敢于面對現實，幸運之光就會在你的面前降臨。世上只要有奇跡二字，就會有奇跡出現。我真誠地期待你有一天能夠扔掉雙拐，創造一個驚人的奇跡。從信中得知你母親有病，請代轉我的問候，并祝她老人家早日康復。替你弟弟請假之事，可能性不大，也請你協助我們一起做好軍文的思想工作，讓他正確對待，安心服役……”

關排長的回信深深震撼了雅靜的心。她無法忘卻，8年前那場令人詛咒的車禍給她留下了終身殘疾。很久了，她拼命地讓自己不去回想那場災難，害怕人們的憐憫和同情，自然，類似的關心與鼓勵也離她很遠很遠。當她從關排長的信中讀到那一句句充滿真誠的熾熱的話語時，她一沒想到關排長對自己的情況這樣了解，二沒想到關排長的關懷和鼓勵來得那么自然和真心。晚上，她手捧著這封信躲進自己的小屋里偷偷地哭了。

幾天以后，雅靜全家又收到來自軍文部隊的一張匯款單，而“匯款人”一欄內沒有落款。是弟弟粗心，還是……？不久，軍文的來信揭開了這個謎：“錢是我們關排長寄的，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給有困難的戰士家里寄錢，他從來不留姓名。”

世上真有這樣的好人？宋雅靜難以平靜。她抑制不住感激而又敬佩的心情，給關安民寫去了第二封信。就這樣，雅靜枯燥的日子里多了一份歡樂和期待，每當收到回信，她都愛不釋手地反復讀反復看。她喜歡關安民的信，喜歡和他在信中無拘無束地交談，喜歡聽他信中的鼓勵，盡管那些類似的話她以前聽過千遍萬遍，可從關排長的嘴里說出來，她覺得有別樣的感受。

我這是怎么啦？我怎么會這樣？這是不可能的！這是奢望！多少次，她把自己從夢一樣的思緒中拉回到現實。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誡自己：不能再放縱感情！然而，她無法阻止自己不去拆看他的來信。

“三姐，關排長來咱家啦！”半年后的一天，妹妹興沖沖地跑到醫院，給她帶來了個驚喜。正在接受治療的她不顧一切地出了院。回家的路上，她的方寸亂了，本來不太靈便的雙腿更加不聽使喚。這會是一次怎樣的會面？她的心一陣陣地狂跳。

關排長是來家訪的，并沒有其他的意思。而她卻滿臉羞紅地躲進自己的房間。“雅靜，聽說你會拉琴，拉一曲讓我們欣賞欣賞怎樣？”關排長主動找到她說。“我，我拉不好，只是一種無聊的消遣。”“不，音樂是種高雅的藝術，能給人以美的享受，拉吧！”“那，我拉你唱？”她第一次抬起頭認真地看著他的臉，試探地問。他沒有拒絕。于是，一曲《我多想唱》飛出了她的小屋。

關排長要走了，她意欲挽留卻難以張口，只好把他那深情的歌聲悄悄地藏在心底。

記不清那個準確的日子了，電視新聞中播出一條消息：北京一家康復醫院能夠治療高位截癱。那一晚，她激動得徹夜未眠。8年了，她求過神，打過卦，說不清跑過多少家醫院，至今不見病情好轉。真的永遠站不起來了嗎？她不相信。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她就能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她不想錯過去北京求醫的機會。她把自己的想法寫信告訴給關安民。就在她準備動身去北京的前一天，關安民突然出現在她的面前。“你怎么來啦？”她又驚又喜地問。“送你去北京看病。”“真的？”“真的！我已經請好了假，但不知你愿不愿意？”“我……”她已經無法用語言來表達自己的心情，眼淚大滴大滴地流下。

“讓我們共同創造一個奇跡”

她永遠忘不了那次北京之行，她平生第一次趴在一個男人的肩頭上登汽車下火車，第一次被一個異性朋友攙扶著走大街過小巷，第一次跟隨一個無親無故的軍人尋旅館找醫院。他僅僅是同情和憐憫嗎？不是。她看得出來。終于，他的假期快滿了，臨別的那天晚上，他向她吐露了心跡：“雅靜，我真心地愛你……你留在北京安心地治療，我會回來看你的。但愿我下次來時你我都能看到一個奇跡！”他一語雙關。

他走了，留下了愛，留下了希望和期待。

她盼望的情書候鳥似的準時，每周一封，一封比一封熱烈，這是她精神世界的全部，是她戰勝疾病的力量。又是一個周末，他的信也如期而至，然而，她感覺“分量”輕了許多。“來自各方面的壓力太大了，壓得我透不過氣來。我依然深深地愛你，卻又不愿傷了父母親的心。雅靜……”她不愿再往下看了。她哭了一夜，又想了一夜。她相信他的感情，也理解他的心情。她不忍心讓他為她而為難。她給安民寫了封回信：“在相識你的日子里，你給我的太多太多，而我給你的太少太少，你為我所做的一切我終生難忘，你給予我的愛和鼓勵我將永遠珍藏……你重新去尋找吧，我會留住這美好的記憶，同你做一個永遠的朋友！”淚水洇透了信紙，也浸透了她那顆冰涼的心。

小宋，不要太傷感，振作起來！知情的病友們都勸她，醫生護士們也安慰她。為了盡快讓自己從痛苦中掙脫出來，她義務承攬了醫院為尋醫問藥者復信的工作。她沒日沒夜地寫，不怕煩，也不嫌累，她忽然覺得自己特別能夠理解那些來信者像自己一樣渴望康復的心情，她從中找到了感情上的慰藉。不久，院長又告訴她一個令她激動的消息：“小宋，醫院院務會決定聘任你為辦公室秘書，從現在起，你可以一邊工作一邊治療啦！”生活真真是一個魔術師，剛剛還在苦海中無望地掙扎，轉眼便有了一片希望的風帆。她感激醫院的安排，竭盡全力地工作：組織病人療養，迎接上級檢查，起草文件規章，接待外賓參觀……半年后，她做夢都想像不到，醫院領導又將她由辦公室秘書提升為辦公室主任兼院長助理。來之不易的信任和來之不易的工作使她重新振作起來。她從信任中找回了人生價值，從工作中找到了生活的樂趣。良好的情緒本身就是一帖良藥，她積極配合治療，身體狀況有了明顯的好轉，大拐扔掉了，換成了小拐，雙拐扔掉了，換成了單拐。腿部萎縮的肌肉開始復活，大小便失禁得到了控制，麻痹的末稍神經有了知覺……“小宋，你創造了高位截癱病史上萬分之一的奇跡！”醫生們喜出望外地向她祝賀。

我真的創造了奇跡？難道讓關安民言中了？告訴他，給他一個驚喜！她想起了他：已經半年沒有通信了，他現在怎樣了？鋪開信紙，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腦子里好亂好亂，紛繁的記憶，無端的思緒，說不清是愛是恨，道不白是苦是甜。思來想去，信紙上一片空白。突然，她決定就將這白紙和筆寄給他。于是，一封無言的情書發出了。

他很快回了信。

飽嘗了酸甜苦辣的愛情才是完美的愛情。歷經坎坷與磨難之后的愛來得更執著，更強烈。他正式向她求愛。不久，她穿上了婚紗。

“我不能讓別人說

他找了個不中用的妻子”

新婚蜜月剛剛第5天，安民就要歸隊了。他十分內疚地拉著她的手：“靜，實在對不起。部隊在搞技術大練兵，我是中隊主官，不回去不行。你，你能諒解嗎？”她急忙用手去堵他的嘴。

丈夫走了，她含淚送別。

第一個愛的果實如期而至——懷孕了！宋雅靜又驚又喜。像她這樣的殘疾人，作母親的可能性幾乎是零，這是醫學作出的鑒定。常年離不開藥罐子，對胎兒有無影響？自己是個殘疾人，會不會再生出個殘孩子？自己生活不能自理，再添個孩子，誰來照顧？懷孕引起中樞神經失靈，身上已出現局部水腫，這殘體還能否承受得起胎兒？做人流吧，保住自己要緊！有人勸她。她矛盾極了。安民，你此時在哪里，你怎么想？她多么希望丈夫就在身邊，與她一起分擔這無盡的煩惱與憂愁啊。可是……

關安民來信了，給尚未問世的孩子取好了名字——“關卡”。她明白丈夫的心：他多么希望把這個愛的果實生下來啊！她與他從相識到相戀，從相戀到結婚，經受了多少磨難，闖過了多少難關啊，誰不珍惜這腹中的“關卡”呢？孩子一定要保住，哪怕自己承擔最大的風險！她下了決心。

住院生孩子那幾天，正趕上安民部隊里搞年終考核。為了不讓他分心，她告訴他的預產期往后推了一個月。高位截癱的病人生孩子沒有自產能力，醫生決定實施剖腹產：“你愛人呢，讓他在手術單上簽字！”她叫來婆婆。婆婆不識字，大夫只好作變通處理，替她們寫好名字，然后讓老人家在名字上畫上一個圓圈。

關安民被妻子的理解和體諒震撼得難以自己，他知道，雅靜太難太難了：“靜，我想早點轉業照顧你和孩子……”她給他回信：“你如果要放棄你的事業，就是小貓小狗！不，連小貓小狗都不如！我就是不能讓別人說關安民找了一個不中用的妻子，是老婆拖了他的后腿。我要讓我的愛人活得像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你以后再提轉業，我就管你叫‘關雞‘關狗……”

“有一回，孩子突然發病，高燒40度。當時家里沒別人，我又整不動，咋辦？我一急，扔掉拐子，抱起女兒，坐在地上一點一點地往外邊蹭啊。我家住在三樓，48級臺階，每一級臺階都滴滿我的淚水，褲子磨破了，皮肉蹭出了血，為了救我女兒的命，我使勁地往樓下撲……”

宋雅靜哭得說不下去了。作為妻子，尤其是像她這樣的妻子，何嘗不想偎依在丈夫的臂膀上，讓那種無形的支撐來慰藉自己脆弱的心靈呢？但她不能。她不僅要給自己一個堅強的支點，還要給丈夫一個堅強的后方。這就是宋雅靜。因為有了這樣的妻子，關安民3次榮立三等功，5次受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