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筱一
做這篇文章,好象有點中了(亦或是心甘情愿地跳入了)文人的連環套。因為是寫在孟湄登于《讀書》雜志一九九五年第九期的《愛是最難的事》之后。
這一回,想從愛說起。
還是忘不了若干年前看的《情人》里的那個鏡頭,那個十五歲的小女孩在汽車玻璃窗上印下的一吻。那樣一種無限膨脹著的欲望,那樣一種不可企及的絕望。一直到今天,它依然是我看到過的,對愛的最完美的詮釋之一。
遠遠不止是這一幅令我為之震撼的畫面。若干年后,當我已經不再是追究愛是什么的年齡的時候,我開始可以靜下心來讀一點夢想和感覺之外的東西,極為粗略地讀。流水般地滑過去了。除了真正的哲人,(所以他們無一例外的是痛苦的)人只滿足于蒙朧地了解自己。只是有一天,有一個時刻,突然被海德格爾的一段文字硌得生疼,若干年前那樣一種碎裂紛紛又搖墜下來。
——海德格爾說,“物”是一個不幸的字眼。一旦存在者被叫做“物”,前現象的墓地便可能交臂失之。
通俗一點,就是在說,一旦存在有了它的物性結果,我們就永遠失去它了。而這個物性結果,卻又是逃脫不掉的。
于是有了尖銳的,對于愛的“物性”的拒絕。小說中的女主人公說,愛之于我,不是肌膚之親,不是一蔬一飯,它是一種不死的欲望,是疲憊生活里的英雄夢想。
但是這個拒絕的過程是何其痛苦,拒絕的結果又是何其悲哀呵。人在拒絕的伊始就注定了失敗的命運。慢慢的,人才意識到要學會接受,嘗試著用自己的思維來說服自己。從分析物性結果的結構主義,到分析物化過程的存在主義,人終于無奈地讓步了。讓步之后卻是更深的茫然與無措。在這個世界上,在到處都浸淫著人的精神、情感、智慧的物的堆砌中,人把自己放在哪里,又把自己的精神,情感和智慧放在哪里呢?
后來,這種現實的態度漸漸征服了人類情感和智識的每個領域,一切都無一例外地被冠以“科學”這樣的字眼。(我們習慣上把對“物”的研究稱為“科學”)這其中,包括愛。
當然更包括翻譯。
孟湄把愛與翻譯并提,的確使我想到了許多。
想到了翻譯或許沒有與人類歷史并存的愛要古老。但它和愛一樣無奈。它到現在也不能夠有一個明確的定義和一個明確的標準。有的只是不同的角度和不同的眼光,有的只是身處其間的人的不同的感受。(所謂的“經驗論”)
想到了它也在承受并且面對它的物性結果。我們無法否定語言學為翻譯帶來的積極的意義。他們有理由說,還翻譯以物質的本原。翻譯的語言基礎,翻譯的語言結果。但是,如果說從索緒爾開始,有了“語言”和“言語”的分別,有了“所指”和“能指”的分別,有了“歷時”和“共時”的分別,他(以及他后來的不懈的追求者們)到今天也依然沒有能夠分明地告訴我們,語言究竟是什么。也還是人的精神參與作用下的物性的結果么?——這又是一個多么令人悲哀的徹悟啊。
或許從物性的結果分析是一條當然的捷徑。因為有據可考,有理可依。于是我們有了對于語言結構的精僻分析,以此類推,我們當然也可以有作為語言結構具體展現的翻譯語言結構的精僻分析。神話學大師列維·斯特勞斯早就說過,神話思維不過是“一種人類智性的修修補補。”材料業已存在,工具業已存在,所要做的,只是將之注入“另一個結構而已。”翻譯更何嘗不是如此!
于是在Hjelmslev的“言語的層次”(stratificationdulangage)之后,也理所當然的有了“翻譯的層次”(stratificationdelatraduc-tion)。
現在再說翻譯不是一種技藝,已經顯得有點為時過晚。因為當人
們發現愛并不能挽回他們高貴的沉沒之時,連愛也終于并入了他們高貴沉沒的壯烈之中。弗洛伊德不存在,我們也遲早會懂得,愛不過是一種心理和生理的“沖動”。
幾乎是沒有辦法再寫下去了。人類亙古的矛盾如果真的得到了解決,在徹底的頓悟后,人或許要面對更大的不幸?兩三個月以前,我和一個朋友在一起聊天,她非常尖利地問了我,她說難道你和你的情人在一起不是做的飲食男女的事情?當時我有心驚膽戰的沉默。過了很久,我說,是的,可總有點什么是不同的吧。
有一點不同。所以杜拉斯在《情人》里說,愛只有在無可企及時才作為愛而存在。為了這一點不同,我們等待,我們希望,我們也絕望。
我沒有看過董橋先生的那句話是語自何處,所謂的“平起平坐,無所顧忌,談情說愛”是在怎樣的憤怒和不甘里。可是我想他想要的,至少是一個精神的高度。
米蘭·昆德拉當然有權利要求譯者“絕對”的忠實。“小說的審美,小說的關于存在的觀點,小說的語義學,小說的現象學,小說的旋律、氣息,小說在印刷形式上的選取”,他都有權利要求譯者去尋找(而不是去創造),去尋找和運用已有的語言材料和語言工具,進行“智性”(這一點不知他是否承認?)的“修修補補”。
前蘇聯的加切奇拉澤在談到不同的翻譯觀時說,創造和匠氣兩者永遠是互相排斥的。
這也就是為什么,孟湄緊接下去就否定了翻譯是“再創作”。她說,“我們需要更接近原文特點的譯文,更具有原文文法與句法特點的譯文。哪怕行文看來不流暢,不優美,不讓人一下子習慣,但是它也許可以把一個更大的思考空間提供給讀者,去要求讀者主觀上更進入作品,更發揮自己的思考能力,從詞匯的特點,句子的結構,段落的分布乃至標點的使用等諸方面去把握作者的哲學思考,審美意圖,還有作品的旋律和節奏。”
“愛,”孟湄在結束時寫道:“怎么可以不理解、不尊重?”
是啊,愛,怎么可以不低頭?張愛玲遇見胡蘭成,胡蘭成在尚未對她萌生出愛意之時,就在并排走著時問她,你怎么可以這樣高?而張愛玲,也就終于因為愛而“低”了下去。有一天她對他說,“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了塵埃里去,可是她很歡喜,歡喜得從塵埃里開出花來。”——再到后來,這朵花卻“不得不萎謝了”。
所以米蘭·昆德拉也有權質問,你怎么可以這樣高?——譯者是女人哪,既然要愛,就要低下頭去。
在詞匯,句構,標點的使用和段落的分布上“絕對地忠實”。這一切才是可事量度的物性標準。低頭,要低到絕對多少厘米之下。
不敢說是非對錯,因著既然是在談愛,那么愛是沒有是非對錯的。(人只在這里原諒自己已經惹出了不少麻煩了)只是也有在不得不面對的同時有尖銳的拒絕。只是想在承受翻譯的物化過程和物性結果時說,(經過心驚膽戰的沉默)總有點什么是不同的。
在人類智慧參與下的某項活動,總有點什么是超越于物質的。
我們也許就是把這一點東西稱為“創造”。“創造”是我們借以肯定“我們”這個精神主體存在的方式。
這樣的精神追求又如何能與“詞匯,句構,標點的運用和段落的分布”這樣的物性結果相提并論呢。
翻譯的有本可循,使得我們在“創造”前添加了一個“再”字。
亞里士多德的千古命題“藝術是對現實的摹仿”早已遭到了質疑。
所以也禁不住想問,什么是翻譯應當遵從的真實?是“詞匯的特點,句子的結構,段落的分布乃至標點的運用”?或是由此而擴充出去的“旋律、節奏、小說的印刷樣式”?
不,不是這樣的。當原作者完成了他的創造,當他將能指和所指的關系固定下來,當他得到了一個具體的,物質的結果時,就是R.Barthes所說的令人為之震驚心碎的“作者已死”之際。
作品的生命力延存下來,在于它的后繼者,它的閱讀者,它的解釋者,這其中當然包括它的譯者。是他們在歷史的無限發展中,將時間和空間打破,將能指與所指的關系打破,賦予它新的創造與生命。
如果不是運用回憶和想象,我們如何再維持對一個死人的愛?雖然在愛的過程里,我們自己也將因為無法承受而死去。
人類歷史上有風流佳話在千古流傳,不是由于它們達到了某種關于愛的社會的,心理的,道德的標準,而是因為它們逾越了這一切,因為它們“犯了規”。在與現實,與物質碰撞的壯烈與犧牲中,人看到了自己的勇氣與精神,后人則看到了由此帶來的進步。
在翻譯上,有SaintJerome為證,有Luther為證,有RobertGuaves和EzraPound為證,有Pasternak,PaulCelan,Amyot,Baudelaire,JeanGrosJean和MichelDeguy為證。
孟湄提到傅雷,那么在中國,也有傅雷為證。
理解和尊重永遠是相互的,歷史的。伽達默爾說,正是理解的歷史性構成了偏見的存在。偏見是特定歷史條件的產物,它先于個人,任何人也無法避免,同時它又是合法的,因為偏見是經過歷史的選擇在傳統中保存下來的。所以偏見不是消極的,而是積極的。正是偏見成為我們全部理解的前提和出發點,它為我們提供了歷史的視界。
米蘭·昆德拉有什么理由拒絕這種偏見?他又是從何要求起“絕對的忠實”,“絕對的理解”?如果連這一點都不能懂得,又談什么“尊重”?
孟湄當然有道理說,愛,怎么可以不理解,不尊重?可在此之后,更有一句含淚的追問,愛,怎么可以不平等?
說這句話的時候,包括我在內的大多數人或許都會頓一頓,有點疼。因為有不平等的愛。只是處在愛里的人不愿意去透徹地看到不平等的愛的盡頭。
張愛玲死在美國的公寓里,死了幾天才被人知道。為了這晚境的凄涼,報界評論道:只有張愛玲的一生,才能經歷這樣極度的絢爛和極度的寂寞。
極度的寂寞哪里又是心甘情愿的美麗!淡然如張愛玲,也不能是。
平等的愛,等來了它的物性的,社會的結果后,即便愛在漸漸消亡,終究有在權利,義務和責任中的新的愉悅可以彌補,終究會有“死,生相隨”的親情可以彌補。
在不平等的愛里,我們總是說,我們不在乎結果。不是不在乎,是不能在乎。結果一旦構成,人的精神,情感,智慧就再也沒有它們的位置了。我們唯一能做的是盡量阻擱這個物性結果的到來。我們在等待,希望,與絕望中備嘗快樂和痛苦。
然而翻譯沒有這樣幸運,遠遠沒有。因為在翻譯里,過程和結果幾乎是同步的。我們甚至只有一個詞來定義它們。
愛,的確是最難的事。只是再難,也沒有人可以避而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