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渾莽莽道先秦

朱任飛

《部族文化與先秦文學》，從這一素樸而又切直的書名中，我們便可知悉此書的性質和內容，即“從部族文化的角度審視先秦文學”，而且“是用文化學方法研究古代文學的一種嘗試”。博大精深的中國古代文化是當時各部族共同創造的，而在中國文學史上具有奠基意義的先秦文學，則是先秦各部族文化的語言藝術表征，對于先秦文學而言，部族特征乃其最基本的特征。先秦文學的多元化態勢，很大程度上正導源于它的多部族的血緣成分。故而，由部族文化切入先秦文學，再將先秦文學投放到部族文化的背景上加以透視，追溯其形成、發展的脈動，著實獨特、精到。

例如：為什么東夷故地的詩篇習見東門景觀？為什么周族區域的作品卻屢提南山物象？為什么屈原筆下的女性神靈有的是山鬼，有的是水神？為什么屈原總是對男性水仙彭咸深情款款，意有獨鐘？諸如此類的文化謎團，有的被研究者忽略于有意無意之間，也有的則聚訟紛紜，莫衷一是。而這些謎團一旦從部族文化這一角度予以觀照，就頓然顯現出其霧隱南山的本來面目。由此可見，先秦文學中隱伏著的為數眾多的難解之謎，必須從部族文化的角度加以勘察，方能直指本源，得其底蘊。正如作者所說的那樣：“在研究先秦文學時，這種方法雖然不是唯一的，卻是其他方法不能取代的，它有自己明顯的優勢和長處。”

在先秦時代遼闊蒼茫的華夏大地上，縱橫馳騁著驃悍爽利的東夷族、靈幻神秘的西南古族和質樸篤實的西北古族，這來自五湖四海的三大部族各具不同的歷史成因和文化構成，經由“江漢合流”、“河汾交匯”到“黃淮互滲”的歷史融匯，創造出了炳炳煌煌的部族文化。在各具特色的部族文化的輝煌燦爛中，令我們驕傲至今的先秦文學誕生了。可以毫不夸張地說，若是沒有三大部族文化的血肉精髓，就絕難化育出豐厚靈動、風調各異的先秦文學。作者抓住的正是這一經脈，在以翔實的資料和過人的識見為我們勾勒出一幅大氣磅礴、動靜結合的遠古“文化地圖”之后，分別從圖騰意象、靈魂歸宿、宗教巫術、祭祀風尚、婚戀習俗、空間趨向、色彩崇拜、祖先神靈和青銅器具等不同側面，深刻而又清晰地剖析出了三大部族間的文化異同，進此揭明部族文化與先秦文學之間的內在溝連。

總覽全書，尤顯精采的是有關圖騰意象和靈魂歸宿的專章，個中新意迭出，精義紛呈，系全書“文心”所在。在圖騰意象這一章里，作者用靈木孕嬰、雷澤履跡、青丘射狐、玄鳥生商、姜棄子、方相扮熊等六節，深入地探討了三大部族及其各個部落系統的圖騰意象，創設出了一個宏觀(即全面審識各部族圖騰崇拜的多樣性形態)、動態(即從氏族的變遷中稽考其圖騰的分化情況)而又開放(即從各種圖騰對象的聯系中去揭示其演變規律)的圖騰崇拜體系。例如，在植物圖騰的審定、研究方面，作者見前人所未見，發時人所未發，從西南古族中最古老的顓頊氏的植物圖騰入手；對整個西南古族的圖騰崇拜作了追本溯源的考察，揭示出植物圖騰作為西南古族的特有文化現象是由某種草木擴大到多種植物的由少到多的過程，并循著西南古族南北遷徙的足跡，對其植物圖騰的演變進行了動態的跟蹤考察，通過細密謹嚴的定量分析，在關于巴蜀古族植物圖騰與先秦文學中草木意象關系的定性研究上，極具說服力地揭示出植物圖騰對草木意象的質的規定性，前無古人地展現了由巴蜀古族的植物圖騰，到《詩經》中的草木意象對原始生命力、自然生殖力的崇拜，再到楚文學中用草木象征人格、人生的演進過程。

毋庸置疑，《部族文化與先秦文學》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既深沉又飄逸的解讀先秦文學的方式。

(《部族文化與先秦文學》，李炳海著，高等教育出版社一九九五年十一月版，20.6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