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西方語言為基礎的語用學專著出了不少。一九九二年——一九九三年度我曾在國際語用學研究中心合作研究過一陣子,發現那里除了常年出版Pragmatics(語用學)刊物之外,還出版了許多專著,其中有厚厚的六大本語用學論文索引。令人感到寒磣的是,那里頭沒有一本以漢語為語料的語用學專著。這種貧困狀態前些年我們就感受到了。我有幸參與組織了全國四屆語用學研討會,其中還有兩次是國際性的研討。從第二次(山東)起,就發現文章不那么新鮮,不那么精彩了。第三、四兩次(山西、云南),與會學者就叫苦不迭了。一是無東西可寫了,寫去寫來還是禮貌策略什么的,沒勁兒;二是,大家都感到,缺了以漢語為語料的語用學專著的語用學學科,就像缺了一個方面軍的大集團軍那樣不可思議。國內出版的語用學專著倒是有三兩種,但基本上是引進與介紹,基本上是Levinson(列文森)的《語用學》和Leech(利奇)的《語用學原則》等的演繹。山西會議上,北京的兩位教授說他們準備撰寫漢語語用學,大家說,好,我們等著。但是,多年的呼喚過去了,以漢語為基礎的語用學專著還是沒出來。
讓筆者動心的還是三位先生的憂慮。“介紹的目的是借鑒,是促進我們的研究,我們不能老談隔壁人家的事情,而不聯系自己家里的事情。”呂叔湘先生對國外語言學的引進作過這樣的評論(見陳平:《現代語言學研究序》)。而且,“他一直為我國外語界和漢語界不相往來、‘兩張皮的現象深為憂慮”(見沈家煊:《外語教學與研究》)。“中國的學者不研究中國問題、漢語問題,拿不出本土的材料來,很難說完成了自己的任務。”王宗炎先生在一九九五年如是說。另外一位先生許國璋也說過類似的話,在我的記憶中,有兩次。一次見于《許國璋論語言》自序:“語言學界的學術活動,大體分兩類:中文系學人以音韻、訓詁、方言、漢語語法的研究為主;外文系學人以介紹、解釋國外諸語言學派的論點為主。兩者未見匯合。”另一次見于《外語教學與研究》(劉潤清,一九九五年一期):“他歡迎引進,但不歡迎照搬;歡迎借鑒外國資料,更歡迎開發本國資源。”
于是,一九九五年底我得到清華大學出版社支持,開始寫起《漢語文化語用學》來。因為有十年的思考墊底,很快,一九九六年七月初旬,七個章節就基本完稿。主體是語境干涉話語、附著于人的符號束參與話語、智力干涉話語、語用原則與策略、語用的體現關系等等。寫完之后,把這幾個主體部分打通一看,特別是將語境干涉、語用策略和功能不完備原理串起來深入地思考,卻發現了原來沒有想到的東西。首先是語境體系和人文網絡的掛鉤,然后發現語用策略的驅動力竟然全是非語言因素,再后就得到了“功能不完備原理”的說明,最后得到的思考結果便是本文的題目:語用學可以叫做人文網絡言語學。幾乎是一氣呵成就把這個發現加寫成了該書的第八章——雖然很短,卻可能是個重要的東西。不知讀者以為如何?
建立在西方語言基礎上的語用學基本上是以“符號與說話人的關系”為語用學定義的出發點。當然還有別的一些定義,如耶夫·維索爾倫(JefVerschueren)的語言適應論(PragmaticsAsATheoryofLinguisticAdaotion,1987)提出,“語用學應定義為對語言(任何一個方面)的功能性綜觀”(afunctionalperspectiveon〔anyaspectof〕language)。這樣的一些定義,各有見仁見智的概括。但蹊巧的是,沿著這樣的定義與幾個特定的研究基本單元(如“言語行為”、“會話分析”等)走,我啃了十多年,也沒發現語用學卻原來是人文網絡言語學。因為這樣的定義不能將社會成分赫然突出在研究者面前。
但是,《漢語文化語用學》卻不同了。它肯定了不同文化背景的語言有不同的語用原則與策略之后,發現語境、附著于人的符號束與說話人的智力有相當重要的地位,并接二連三地發現了三個明晰的范疇:語境干涉、附著符號束的干涉與智力干涉。越是充分展開這三個范疇,越是清楚地看到語用學中的非語言成分:社會語境與語用策略(當然語言成分是依然存在的東西)。順理成章的是,語用學應該有兩種定義。窄式定義:語用學是一種語言功能理論,它研究語言使用人是如何在附著于人的符號束、語境和智力的參與和干涉之下對多于話面(字面)的含義做出解釋的。寬式定義:語用學是一種語言功能理論,它研究語言使用人是如何在附著符號束、語境和智力的參與和干涉之下理解并運用話語的。這樣的一套定義給了社會成分(如語境)充分的地位,為最后發現語用學就是社會人文網絡言語學打下了基礎。
先看看語用學的社會成分的兩個方面。
首先,我們發現,非語言語境對語言符號的干涉,實際上就是社會文化、風俗習慣、行為準則、價值觀念、歷史事件等等對人使用語言符號的干涉。簡單地說,就是社會人文網絡干涉你的話語。“我想怎么說就怎么說”,是一種不存在的、一廂情愿的愿望。事實上,人不能想說什么就說什么,不能想怎么說就怎么說,不能想在什么時候說就在什么時候說,不能想在什么地方說就在什么地方說,不能想對什么人說就對什么人說。我們在說話的時候,顧及這顧及那,看人的臉色,不斷地改變初衷。我們在做語言環境的奴隸,不折不扣的奴隸。我們是在受非語言環境的左右,也在受語言性語境(上下文)的左右。社會關系、文化傳統、道德標準、行為規范、物質環境與自然力量組成了一個恢恢的天網,人不過是自以為自由的網中之鳥而已。這恢恢的天網,就是社會人文網絡。網絡里的各種體系(如思想、政治、城市、鄉村、交通、市場)、各種制度(如土地、資源、經濟、法律、教育)和各種關系(如國際、民族、氏族、供求、人際、敵我),在每一個瞬間都對我們的話語強加了極為復雜的前提與限制。這個社會人文網絡每每在你說話的時候“說話”并且“算數”。
下面,我們不妨將該書引證過的重點論斷簡略引述如下:
錢鍾書:“文網語阱深密乃爾。”文字與言語本身織成了一張密密的網,也形成了一口深深的井,人陷其中,橫豎不能自拔。他
說的是語言與社會政治制度之間的相互滲透,說得簡明卻透徹。
海德格爾:“語言乃存在的家園,人則居住在其深處。”這不是說人深陷語阱中么?
卡西爾:“人從自身的存在中編織出語言,又將自己置于語言的陷阱之中。”
福柯:“你以為自己在說話,其實是話在說你。”“話在說你”就
描寫了話在“治你”或者“你被話治”的情形。
維特根斯坦:“語言是一座遍布歧路的迷宮。”
哈貝馬斯:“語言交流方式受到權力的扭曲,便構成了意識形態網絡。”注意:權力不僅扭曲人格,而且扭曲語言交流方式。
所以,我以為,從社會語境對語言符號的干涉的這一個角度看,語用學幾乎就不是符號體系上的事,而是與人有關的語境體系上的事(即社會人文網絡上的事)。只有這樣看語用學才不致于隔靴搔癢。
語用學的社會成份的第二個方面,使用語用策略的全部情形都是話語順應社會語境干涉的情形。語用原則和策略,與其說為了交際成功,倒不如說是為了尋找出對付社會人文網絡(社會文化、風俗習慣、行為準則、價值觀念、歷史事件等等)對語言符號干涉的辦法。說白了,語用策略是受了人文網絡的強迫而采取的應付措施;是承認不能自拔于文網語阱就干脆適應它的求生策略;是各種體系、制度和關系干涉出來的無可奈何的措辭;是“話在說你”式的話語。因此,該書第五章所討論的一切語用策略舉例都不是別的,就是對付社會語境干涉的防范措施。具體地看看下面的語用策略就清楚了。
“得體”策略是什么?對適當的人,在適當的時間,在適當的地點,說適當的話。“此時此地對此人說此事,這樣的說法最好;對另外的人,在另外的場合,說的還是這件事,這樣的說法就不一定最好,就應用另一種說法。”(呂叔湘)古人要求“擬(量度一番)之后而言”(易·系辭上),還要求慎言、忠言。孔子固執地堅持“正名”主張。劉勰主張“宜言,允,允集,有度,不要擇言(過頭話)。”如此這般,都是為了現代人要的風度或古代人要的君子儀態,落實到不得罪人,在社會上立得住,避免在人背后受“否”不受“臧”。如此說來,語用得體策略就是為了做人得體,而并非真正為了語言本身得體。這不就是指的言語行為中的社會成分嗎?“謝絕夸獎”策略是什么?只要人家一夸獎,你就回答一句“哪里哪里”,“不是不是”,表示謙虛,把自己降低到某個程度,好讓對方心理平衡,讓出光榮與對方共享,這也是從如何做人著眼的。“虛抑實揚式的恭維”又是什么樣的策略呢?話面是在批評對方,他聽了還樂滋滋的,“我可要代表大家批評你了:你把身體累垮了,是我們單位最大最大的損失。”這哪是在批評,明明是在天衣無縫地討好,到底是為了圓圓滑滑做人。“把對方當第三者”策略,對張三說,暗中卻是讓李四聽,微妙的意蘊與指桃說李式的情結,也是在人的關系上做游戲的。“把自己當第三者”也是一種語用策略,它用代名詞指稱自己,“小的不敢”中的“小的”算自輕自賤,“你欺負人”中的“人”語帶責怨,“兄弟領教了”中的“兄弟”可以是自謙,也可以是軟中有硬,這些都是人與人關系的巧妙處理。“借第三者的口說出自己的意見”策略,一是為了表示意見的客觀性,二是為逃脫責任留下后路,這也是一種處世學問,而不真是語言符號上的操作。至于“各種言語行為與禮貌策略伴隨”策略,一聽就是為了講禮貌,為了行為規范、社會道德、公共關系上的適應,使主要言語行為得到緩沖,體現了中庸的道德傳統。“運用權威”也是一種語用策略,禮貌是策略,不禮貌未嘗不可以為策略。重要的是要符合權勢身份,看準了對方比自己在地位方面要低這一點。運用——不一定是“要”——權威破壞了禮貌策略固然是一個方面,但用足了權威也可以使說話更有效果,達到說話目的:師對生、父對子、官對兵、上對下的說話不是權威運用得十足嗎?這更是一種純社會關系上的操作了。“回避”作為一個語用策略,它是為了某種目的而答非所問,這個“某種目的”當然不會是語言上的目的,而是為了行事方便。“表面一致而事實否定”策略,是一種文化心態,先作出同意、贊成的姿態,再作出事實上的否定,“好是好,可是……”,“可是”后面便是事實上的否定。另外一種語用策略是“以言代行的答復”:搖頭代替否定,點頭代替同意,擺手、搖手、招手、憤怒、皺眉、張開嘴巴、轉過臉去、抬腳就走、拍拍口袋、摸摸腦瓜子、撓耳朵、眨巴眼睛、聳聳肩膀如此等等,都可以代表相應的言語行為,這更不是言語層次上的成分了。“禪宗公案極端手段”作為一種特殊的語用策略,喝、棒(打)、拂、杖、燒(焚)、翻字訣等等,還有重復印證(循環論證)、反戈一擊、引入歧途、答非所問等機巧,更是遠離文字與語言。
“面相身勢與話語和諧”一致,作為語用原則,是語用原則與策略中少有的不與社會人文網絡“結盟”的成分。面相身勢作為人的附著符號束,它與話語的配合,主要是一種生理反應。當然這種生理反應也帶上了一定的社會約定性質,但就其總體而言,人的面相身勢與話語的和諧配合,主要還是個人的生理反應。
“假信息”策略的要點是,言語交際活動(口頭、書面)中釋放了非真實信息。為了蒙蔽、欺騙接受方面(聽者和讀者)的叫利害假信息。自己明知所發信息不真實,交際對方經啟發也能悟出其假,但發出的一方照樣發,接受的一方也不介意其假,或者不覺其假之害,甚至于覺得假比真好,樂意接受其假。這種在特殊的證實背景之下發出的能收到特殊效果的非真實信息傳遞,叫功能假信息。最典型的例子是醫生對絕癥病人說的假話,病人心里明白,但照樣樂意接受。英美人的所謂White lie(即無惡意的謊言,尤指不實的客氣話)也屬于這一類功能假信息。這顯然是對人際關系的順從。且不說受利益的驅動有些人靠說假話過日子,就是一個誠實的人,為了人際關系,為了與社會和諧相處,總要說幾句假話的。所謂“假信息”策略,以調侃的語氣說,它們通通都是“狡猾狡猾的”;從積極意義上說,它們何嘗不是人們求生存的適應策略呢?
“冗余信息”策略的要點是,對語言冗余信息(多余的、沒有提供新信息的信息)表現出了容忍(其容忍度是指語言使用人運用、控制語義性冗余信息時所掌握的分寸)。說者釋放或聽者接受適當的冗余信息是必要的,因為有些情形下,它不是負擔。經過適當的、恰如其分的處理,冗余信息還會有很大的用途。不僅有用途,而且還能幫助人們順當地、和諧地處理人際關系。人們對多余信息的態度是矛盾的:從交際的求簡出發,要把容忍度降為零;從交際的求成功出發,要把容忍度升到某種程度。無論如何,人要在社會把自己安頓下去,不聽不說多余的話(無新信息價值的話)恐怕是不可能的。
“容忍語用失誤”策略,就是別人語用失誤了(說話人所使用的語言符號之間的關系正確,但他不自覺地違反了人際規范、社會規約、或者不合時間空間不看對象),你容忍。別人不自覺地違反了人際規范、社會規約等等,你卻原諒,這正是維護了你自己與犯語用失誤的說話人的關系。他冒失了,你不再冒失。你原諒了別人的語用失誤,正是為別人原諒你可能的語用失誤創造了條件。
以上引述的種種語用策略,是一個開放的系統,策略可以是無窮盡的。現在我們可以問了:實施某種語用策略是一個語言問題還是一個社會行為問題?要回答好,不妨從反面問:不使用語用策略會怎么樣?回答是,既會得罪交談對方,又導致交際失敗。那么,“得罪對方”是什么意思?就是在人面前不好做人,在人背后受到非議。比如第一條“得體”策略就是為了做人得體,而并非真正為了語言本身得體。這樣看來,采取語用策略不是一個語言問題,而是一個社會行為問題。所以,我們說,回頭看上述的一條條語用策略都不過是社會人文網絡逼出來的策略。從這個意義上看來,語用學又叫“人文網絡言語學”或者“人文網絡說話學”就是很自然的事兒了。
語用學的社會成分的存在,是由“語言功能不完備原理”說明的。任何一個說明語言功能的理論系統,無論看起來是多么充分和完善,其實都是不完備的,要留待系統以外的其他系統去補充。幾個證明是:第一,語用策略是不可窮盡的。第二,語言符號本身不是萬能的,有缺陷的。
認識到“語言功能不完備原理”積極意義之一是,便于我們抓住語用學的實質與核心內容。
語言功能不夠對付交際怎么辦?拿社會行為去補!語用這一套功能系統,是完全建立在社會行為之上的,語言符號關系之外的,具體地說,完全建立在人和人文網絡對語言干涉的基礎之上的!
語用功能的理論系統的維持,靠的是語言系統之外的人(自然的人)及其社會這兩個系統(組成社會人文網絡)對語言的缺陷的補充。這就是語用學的實質。承認這個實質,就能理解為什么語用學還可以又名“人文網絡語言學”了。
其實,語用學的幾個根本的理論要點,無一不是在人或人組成的社會那里生根:
語境和語境對話語的干涉:這里邊的社會背景、文化背景、人際關系,都是在人那里生根的,不是在語言符號中早就藏好的;
附著于人的符號束及其對話語的參與:這里的符號束,除開伴隨物,就是由人的臉、手、身體出發的信息,聲氣息更是人發出的生命信息。這些生命信息是語言在使用中由人加進去的,也不是在符號中早就藏好了的東西;
智力對話語的干涉:智力就是人的屬性,更不是語言符號的事;
語用策略更是人謀劃出來的,不是符號本身的屬性。
那么,能不能根據“語用學就是人文網絡言語學”的命題得出結論說,語用學干脆就是社會學家的事兒?不能。語用學與語言符號畢竟是息息相關的。
多于話面的意義畢竟要從話面上即符號上出發,然后才是語境上的推導。
語境干涉也只能是對語言符號的干涉,不能干涉空中樓閣。
附著于人的符號,在言語活動中,也只是一種參與,不是主角。主角是語言符號。
智力干涉,是人的智力對語言符號的干涉,沒有了語言符號它干涉什么?
語用原則與策略雖是社會網絡干預的結果,但表現出來的主要行為畢竟是言語行為——以言行事。“言”是基礎。
語用學的體現關系中,句法體現,是符號的排列關系;文學體現,首先要文學,而文學是語言的藝術;翻譯體現,首先要的就是兩種語言符號,然后才能談上兩種語言之間的轉換。
如此等等,我們還是可以說:語用學的本體是從語言符號出發的。
在討論了語用學的社會成分與語言成分之后,我們確實可以打這樣一個譬方:
有人從社會網絡那里往下開挖打地道,又有人從語言運用那里開挖打地道,結果兩個地道口在語用學那里匯合。
這個譬方是說,研究語用學的人必然要走到社會人文網絡那里去。研究人文網絡的人,也必然會發現語言這個通道口。我以為這個估計是符合事實的。
一九九六年七月六日于廣州白云山
(《漢語文化語用學》,錢冠連著,清華大學出版社即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