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研究》編輯部最近組織了兩次關于文學研究的討論,一是以文學人類學為主題的,一是以文學研究方法論為主題的。我有幸預聞其事,從討論者的危機意識和學科眼光中,受到感染和啟發。于是思考了一個問題,即文學研究是否需要技術——具有可操作性的規則、程序和技巧——的問題。無論就其意義(關于學科發展)或就其內容(關于材料處理)看,它都是實踐的問題而非單純理論的問題。因此,我愿意結合自己的研究經驗來談談這一問題。
自從1977年進入大學以來,我的學術興趣經過了幾次轉移。其階段大體上同學業的成長相一致,而其方向卻似乎恰好相反。大學時期喜歡美學或文藝學,研究生階段比較關心文學史的實際運動,讀博士生以后特別注意文學與音樂文化的種種關系,最近幾年則偏重從文化人類學的角度觀察文學現象中的底層聯系——大體上是一個從形而上趨向形而下的過程。為什么會這樣呢?主要的緣由大約有這樣幾條:其一,隨著知識積累逐漸加深,對認識過程的復雜性有了更充分的估計,覺得那種一蹴而就的圖像思維方式只能在幻想中解決問題,因而開始重視對事物細節或局部的研究。其二,由于接觸了大量史料,對思想的建立過程有了更清晰的了解。知道理論總是對一定經驗事實的概括,于是對那些從原則或框架出發的“研究”產生了懷疑,而傾向于把邏輯問題還原為歷史問題來解決。其三,由于研究經驗逐步增長,對學術的本質有了更透徹的認識,懂得學術有別于意識形態活動,其目的是追求對于事物原因、原理的解釋,因此,認為只有那種依據可靠史料、用切合對象本性的方法、通過嚴密論證去解決個別問題的工作才算研究。其四,由于認識的逐步深化,或者說,是由于“刨根問底”的需要。
以上過程,也可以說是技術傾向逐漸強化的過程。因為一旦把追求認識中的客觀成分當作目的,那么,就會重視事實和細節,重視史料的品質,重視論證和表述的細致;一旦關注事物的廣泛聯系,那么,在研究工作中就會追求多種學科手段的綜合。例如我曾有一段時間從事“隋唐燕樂歌辭”研究。這一專業就意味著,要以文學和音樂這雙重眼光來審視中國詩體文學。所以這一階段的收獲主要有兩條:一是能夠比較深入地認識一些文學現象的本質(文學存在的本來形態是音樂形態),二是非常自然地使用了多重論證的方法。舉一個例子:當我把《胡笳十八拍》作為琴歌來研究的時候,我必然要利用七弦琴藝術史的資料、現存琴譜資料去考察它的形成,而不是僅僅使用文學史料。由于同樣的原因,在后來十幾年的研究工作中,我還嘗試運用過語言學(文學是語言的藝術)、民族學(文學是一定文化共同體的生活技術和交際手段)、考古學(文學及其思想最早是記錄在器物之上的)、科技史(文學的歷史可以理解為記錄手段和傳播手段演變的歷史)、中西交通史(文學依靠不同文化的相互刺激而得以更新)等學科的資料和分析方法。這樣做的理由在于文學的本質可以從不同角度來確定,而其效果則在于提高了技術的比重:一方面,能夠使用更多的技術手段來分析史料;另一方面,工作的成敗也越來越多地取決于對各相關學科的基本技術的掌握。
當然,以上經驗是很個人的,不能算作成功的經驗,更不具有典型性。不過對于近年來富于哲學傾向的學術思潮,它或許可以作為一種必要的補充。因為上述興趣轉移是符合認識的一般規律的:對事物的第一印象總是關于它的輪廓的印象,而不是關于它的細節的印象。學術思路并不像人們通常想象的那樣是由具體走向抽象,相反,是從抽象走向具體。學術是以求取客觀真理為目的的,它必定要使用某些工具或手段來保護認識中的客觀成分。既然宏觀問題的解答依賴于微觀問題的解答,那么,學術發展必然會表現出專門化的趨向;既然事物是通過各種聯系而呈現其本質的,那么,文學研究者必定要打破學科界限而注意各種相關知識。事實上,類似的情況早已在另一些學者身上發生過了,例如,王國維早年愛好理科,二十五歲以后研究康德、叔本華,三十歲由哲學、美學轉而治理詞曲,三十五歲以《宋元戲曲史》一書表明了對經史考據之學的興趣,四十歲以后全力投入考據之學。他的學術重點便同樣表現了由形上之學向形下之學的轉移。從1911年《國學叢刊序》中的一段話,我們大致可以了解上述轉移的原因:
夫天下之事物,自科學觀之,與史學上觀之,其立論各不同。自科學上觀之,則事物必盡其真,而道理必求其是?!允穼W上觀之,則不獨事理之真與是者足資研究而已,即今日所視為不真之學說、不是之制度風俗,必有所以成立之由與其所以適于一時之故,其因存于邃古而其果及于方來。故材料之足資參考者,雖至纖悉,不敢棄焉。故物理學之歷史,謬說居其半焉;哲學之歷史,空想居其半焉;風俗制度之歷史,弁髦居其半焉:而史學家弗棄也。此二學之異也。
這是王國維在三十四歲時說的話。其中所謂“科學”,也就是今人說的“理論”。王國維并沒有輕視理論之學的意思,他同樣反對“蔑古者出于科學上之見地而不知有史學,尚古者出于史學上之見地而不知有科學”。但是,他的學術實踐卻明顯是以史學為指歸的。因為在他看來,史學區別于理論學科的特點是不滿足于求真求是,而要進一步追究事物“所以成立之由”。史學之所以重視材料,不以真偽善惡及現實利害定其取棄,正是由于這種對于原因和原理的追求。這從相反一面說明了王國維之選擇的緣由:他認為,只有從材料出發的研究、摒棄價值影響的研究,才能達到對客觀的因果關系的認識。
王國維所表現的,實際上也是重視技術的傾向。這一點不難理解:一旦確認了材料的重要性,處理材料的技術就是不可免的。從這一角度看,他在四十歲寫下的著作,如《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續考》、《古本竹書紀年輯校》、《今本竹書紀年疏證》、《英倫哈同氏所藏龜甲獸骨文字》、《唐韻別考》、《殷周制度論》、《韻學遺說》等,便踐履了六年前的理論,是有關史學新技術的一系列試驗或示范。在這些著作中,二重論證的手段,以語言學、文字學、??睂W研究以保障史料可靠性的手段,得到了充分發揮。陳寅恪曾概括王氏學術的特點為:“取地下之實物與紙上之遺文互相釋證”、“取異族之故書與吾國之舊籍互相補正”、“取外來之觀念與固有之材料互相參證”。陳寅恪是從處理材料的角度談方法的,這也就賦予王氏學術以技術典范的意義。所以他又說:上述三者,“足以轉移一時之風氣,而示來者以軌則。”
從陳寅恪的意見,我不由聯想到,在中國的學術界,過去有“但開風氣不為師”、“暗把金針度與人”一類說法。這可以看作經驗之談,也可以視為一種重視技術的方法論。因為技術是這樣一種方法:它是在實踐中產生和積累起來的,是經驗性的知識;盡管它接受一般原理的指導,但它富于操作性,能夠解決實際問題;它是主體作用于客體的最直接的方式,具有工具的品質,因而是一種基本素養。換言之,它區別于作為哲學觀念的方法論的特點在于:它是致用的方法,代表了對于效率的理性追求;它是勞動本身,而不是外在于勞動的某種觀念。所謂“開風氣”,講的正是它的效率;所謂“不為師”,講的正是它和實踐的同一性;所謂“金針暗度”,講的正是它的經驗品質和工具品質。
在按勞心與勞力來區分人群等級的社會里,出現重道輕器的文化現象是不奇怪的。在學科發展的初級階段,以意識形態代替知識的情況也不可避免。這大約是重理論、輕技術的風尚得以長盛不衰的重要原因。近年來,關于文學研究方法革新的主張一浪高過一浪,但從整體上看,文學研究缺少明顯的變化,各種非常好的理論大都沒有結出像樣的果實。其原因,大概也應當在重道輕器、以意識形態代替知識的現象中尋找。人們似乎忘了這一點:學術是一種勞動,是一種主體和客體的相互作用。這種關系以什么樣的方式出現,既取決于主體的品質,更取決于客體的品質。因此,它是非常個人、非常具體的勞動,不可能整齊劃一地統一在若干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方法論底下。相反,那些通常被視為小道的技術,對于學術風氣的轉移倒是至關重要的。因為,作為主體功能對象化的產物,它天然具有分別與主體、客體相切合的本性。正由于這一點,技術一直是改變世界的最強大的力量。從大處看,一部人類史,就是技術發展的歷史——由青銅時代、鐵器時代、蒸汽時代、電氣時代等等構成的歷史;從小處看,文學研究的各個相鄰學科,都由于技術的推動而在本世紀完成了從“古代形式”到“現代形式”的轉變。例如在使用地層分析、器物分類和各種年代測定技術之后,“金石學”變成了成熟的考古學;在引入音標、語言調查、譜系分類等技術之后,“小學”變成了現代語言學。實際上,技術的巨大作用是有目共睹的,只是在文學研究這個從鑒賞和評論分化而來的學科中,它難于被理論家注意罷了。
當然,本世紀中國文學研究的進展,決非一無可稱。就領域的擴大而言,音樂文學研究、敦煌文學研究、民族民間文學研究是最引人注目的三大成就;從方法革新的角度看,文學人類學是最富于生命力的一個發展方向。文學人類學的特點,在于研究手段的高度綜合和對事物本原的高度重視。它最明顯的傾向是:根據人的本質來理解文學的本質,通過文學的發生機制和原始形態來認識文學最內在最本質的規定性。因此,在文學研究各分支中,它是對于事物內在關系具有最大穿透力的學科,又是兼融考古學、民族學、語言學、民俗學、社會學的成果和方法,因而擁有最豐富的技術手段的學科。也許,中國文學研究的現代形式,就將以文學人類學的興起為開端。為此,我們應當給它以最誠懇的祝福:祝它以全部熱情投入學術實踐,通過成功的經驗而非理論上的倡導以轉移風氣;祝它下功夫建立一系列技術規范作為訓練新人、發展學科的基礎,而避免重蹈其它方法論的覆轍??梢韵嘈?,人類的求知本性是它最可靠的同盟軍;只要在這個領域中出現一個瓦特,它的實際發展,就會超過一百個黑格爾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