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孝聰
十年前,金克木先生在《讀書》上發表過一篇題為《文藝的地域學研究設想》,指出“地理學并不只是講山水、土壤,看風水,是連地面上的人一起研究的。”“從地域學角度研究文藝的情況和變化,既可分析其靜態,也可考察其動態。這樣,文藝活動的社會現象就仿佛是名副其實的一個場,……作品后面的人不是一個而是一群,地域概括了這個群的活動場。那么兼論時空的地域學研究才更有意義。”金克木先生還具體點明了可能進行地域學研究的四個方面:一是分布研究,不是僅僅畫出地圖,而是以文學和藝術的地域分布為基礎提出問題,考察地域性的變化,注意不同文化、文藝的前鋒接觸。二是軌跡研究,考察文學家、藝術家和作品及文體、風格的流傳道路。在時空結合的背景上考察人的行為和文學藝術的動態。三是定點研究,考察一時期或長時期內一個文學藝術流派的集中發展地點。四是傳播研究,傳播研究的對象可以是全國傳播軌跡的風格、流派,同一主題或同一結構在不同地域中重復出現或形成的模式。
十年過去了,做文藝的地域學研究的人仍然寥寥可數。常常聽到人們用“隔行如隔山”來比喻學科專業之間的陌生及其難于搭界,細細品味其實是為知識的自我封閉、不肯聯手而作的推諉。我想,不是人們不想這樣做,而是舊式的教育與學科分類過細、過于分明,限制了知識階層的頭腦。即將過去的二十世紀是人類知識結構不斷分化的世紀,每一個古老的學科都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隨著人類對世界認識的深化,從一門包羅萬象的綜合性學科或遲或早地、不斷地被分離。例如:歷史學和地理學在三千多年前就已然是一門人類最早認定的無所不包的綜合性的科學。但是在過去的一百年中,它們不斷地被部門史、部門地理的研究所分化。分化出來的分支學科又為自身的獨立而不斷地正名。因此,二十世紀的學術史上往往會找到大量有關某一學科屬性界定的爭論。到了本世紀最后二十年,“某某學”的頻頻登場更是司空見慣,以至成了學術界的“時尚”。可是,無論東方還是西方,人類最初對待史學和地理學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水火不容”。二十世紀科技的發展帶動了學科的分化與學科的獨立,大量新學科不斷涌現,同時也帶給了人類某些認識上的誤區:為了維護本學科的獨立而“劃地為牢”,以至限制了知識的發展。
既然舊式的教育體制一時難于打破,學科過細的分類束縛了思維的發展,跨學科的研究由一門學科一個專業的一個人不易做,為什么不可以由一個諸學科協作的群體來實現呢?
地球上的生物是有領域的,作為高等生物的人類更是有自己的領域。國家有國家的領域,稱作疆域;幾個國家結盟,有結盟體的空間領域。國家內的地區,如行政區、省(邦、州)區、市(城、鎮、郊)域;再小,則村有村界,戶家有房基地,都是帶有領域感的地域空間。具體的個人也有各自的領域,柜臺、實驗室、辦公桌等等皆是。從物化的空間,則可以演生出抽象的哲學領域、文化領域、思維領域、專業領域。這個從一定的地域空間到思想文化之間的雙向互動,古已有之,隨著地球上人類的出現,這個雙向互動就開始了,不斷地填補,不斷地更新與修正,也不斷地固化著、影響著過去、現實與未來的人類社會,這正是當前人類應該追索、研究的問題。
作為文化思維的產物:文字記述的書、圖形與符號描繪的地圖,都反映著作者創作時代的領域感,也就是說,對它們的研究和使用,不能只留意以時間角度為重的史料價值而忽視寫作人的空間感。法國歷史學家的著作很強調歷史背后的地理,“沒有地理基礎,人民——歷史的創造者,似乎只能行進在大氣中。”(Michelet著,《法國史》,一八三三)法國史學著述中往往備有地理導論一章,注重研究地球表層的自然特點與人類在景觀上留下的痕跡之間的關系。法國學術界非常注意小區域的研究,重視區域地理環境對(歷史過程中的)人文氛圍的影響。法國學者也很少稱自己是“歷史地理學家”,因為幾乎所有的人文、社會科學的研究都會涉及地理問題。由于法國學者善于處理歷史學與地理學的關系,不僅沒有造成長期的學科性質之爭(這種論爭曾長期困擾中國的學術界,很多學者頗有感受),而且很自然地能將經濟學、人口學、社會學的理論和方法引入到歷史研究領域中去。所以有些西方學者以為:“法國不存在歷史地理學,每位法國歷史學家,或者地理學家都可以稱之為歷史地理學家。”這一良好的學術傳統的實踐者就是后來人們常常提到的“年鑒學派”的學者們。
從今天的法國歷史學者的著述中,我們依然能夠看到他們繼續著這樣的研究實踐和觀察問題的視角。法國遠東學院(EFEO)的藍克利先生(C.Lamouroux)用剖析中國宋朝南、北方人對“大宋國”領土的疆域觀,重新審視那些宋人使遼語錄。他發現奉使記事與宋人的心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第一,邊界兩側的土地原屬中國,人為地與胡虜劃界使地域變得任人擺布:地域既是談判協議的對象,它便被剝奪其部分文化特征,變得更加中立化。第二,如果邊界僅是兩塊中國土地之間的人為界線,它就不再是由已知向未知漸進的區域,而只是兩個已知世界的分界。”宋人“對胡虜的實證認識確實在很大程度上是透過疆土而積累起來的。……他們的分析,即使故意貶低,也始終離不開中國體制的概念框架,特別是這些官員總是把遼國當作中國的翻版進行解釋。”“這些南方人就在關外和幽州附近發現北國土地的過程中,認識到宋國疆土的特性。誰有可能比這些南方人更善于從空間出發,由奇及異地確定一種相異性?”直到今天,當人們談論十世紀至十三世紀時在中國北方出現的事件、名物或古跡時,還是習慣于用“這是宋代發生、建立的……”如何如何,也是反映人們觀察問題的某些既定的地域文化心態。因此,藍克利先生提出對中國宋代社會的研究要重視宋人對空間的了解,地方對自己空間的了解,特別是當時的行政機構利用什么手段來認識空間,決定政策。
重視寫作者的空間感有時會帶來意想不到的成果。從宋人使遼記事聯想起我自己曾經做過的一次把歷史文獻的內容放在空間中進行考察的實踐。北宋神宗熙寧年間王
這些年史學界有許多學者注意世家大族興衰的考察,探討某個歷史時期大族的發展歷程,他們尤其留意到大族遷徙的空間軌跡,“地區獨特的地理環境造就了其所具有的獨特性”。這樣一些論著雖然還多是偏重于政治史方面的研究,但是由于涉及了地域空間和“地緣政治”的概念和分析方法,使得這樣一批研究成果以較新的視野在史學界獲得了首肯而被看重。
時下的社會與人文科學的研究有很多都涉及地域空間,譬如:文藝的地域學研究、人口的空間變動、空間經濟學、社區空間結構的比較、社會關系的區位研究、地緣政治學、城市生態學、城市社會心理學等等。能不能把歷史地理學請進中國傳統文化研究的殿堂中去呢?在最近北京大學中國中古史研究中心與法國遠東學院的一次學術研討會上,對宋史研究入道頗深的鄧小南先生談起從宋代區域性社會中的士人交游圈,考察兩宋時期的家族與地域性社會,發現一涉及地域就非得有歷史地理學者聯手合作不可;法國學者勞格文(J.Lagerwey)指出他在研究客家傳統社會時的重點在了解傳統社會而不是研究客家,因而發現中國傳統社會具有地區性,不能籠統地歸納某些特點來涵蓋整個中國社會,需要運用歷史人文地理的區域類型分析的方法,依不同的地區分別進行闡釋。
“路線”的概念曾經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組織以絲綢之路為名的考察研究項目的中心內容,歷史上的每條路線都被看作是不同民族和不同文明之間進行接觸的途徑。從歷史的角度來說,一種文化特征不能被看作一個民族聚居區或者一個封閉的場,而應被看作一個綜合體和一種碰撞的產物。每個民族的歷史與文化發展都與一個動態的過程分不開,這個過程包括民族的遷移,不同文化的接觸,相互影響以及由此所產生的改變。在某些歷史時期中,不同民族居住地區的合并,以及民族特質的融合,逐漸使各種影響融為一種明確的文化特征。探查古代人類交流的道路,闡明不同地域的文化特征曾經是如何交往,血緣與族緣的影響如何逐步讓位于地緣和其它因素的影響,都是當前人類應該追索、研究的問題。欲弄清以上涉及地域空間的問題,如若沒有歷史地理學者的參與,打算給出完滿的解答,是很難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