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孟潮
讀了曾昭奮先生在《讀書》九期上寫的(西站的故事》一文,萌發了這個想法:既然“石頭史書”遍地,何不漫讀一二,或有同好者?
寫這個題目是因為不久前讀到林洙先生的《建筑師梁思成》提到人民英雄紀念碑設計。書中引了梁思成先生于一九五一年八月二十九日致彭真市長的信,詳細闡述了他對人民英雄紀念碑的設計意見,該信是一篇極為精湛的設計論文,并且附有圖,讓人讀后拍案叫絕,更理解人民英雄紀念碑這一建筑杰作的誕生始末。
一九四九年九月三十日下午,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大會一致通過了建造人民英雄紀念碑的提案,并通過了紀念碑的碑文。傍晚時分,毛澤東主席和全體代表來到天安門廣場,舉行了紀念碑破土奠基典禮。接著向全國征求到約一百八十份設計方案。這些方案大致可分為三個主要類型:一、平鋪在地面的方案;二、巨型雕象方案;三、高聳的碑形、塔形方案。當時用雕象還是用碑的形式成為爭論中心。最后考慮要突出作為主題的碑文,決定采用我國傳統的碑的形式。梁思成當時寫給彭真市長信的前幾段抄錄如下:
彭市長:
都市計劃委員會設計組最近所繪人民英雄紀念碑草圖三種,因我在病中,未能先做慎重討論,就已匆匆送呈,至以為歉。現在發現那幾份圖缺點甚多,謹將管見補陳。
以我對于建筑工程和美學的一點認識,將它分析如下。
這次三份圖樣,除用幾種不同的方法處理碑的上端外,最顯著的部分就是將大平臺加高,下面開三個門洞。
如此高大矗立的、石造的、有極大重量的大碑,底下不是腳踏實地的基座,而是空虛的三個大洞,大大違反了結構常理。雖然在技術上并不是不能做,但在視覺上太缺乏安定感,缺乏“永垂不朽”的品質,太不妥當了。我認為這是萬萬做不得的。這是這份圖最嚴重、最基本的缺點。(著重圓點為筆者所加)
從梁先生信的字里行間可以感到他心急如焚的焦急狀態。隨后他對送上的這個圖樣的缺點做了詳細的分析,認為:一、天安門和紀念碑同等重要,“不宜用任何類似的形體,又象是重復,又沒有相互襯托的作用”;二、天安門廣場“塞入長四十余米,高約七點八米的大臺子,就等于塞入了一座約一千人的禮堂的體積,將使廣場窒息”;三、這個臺的高度和體積使碑顯得瘦小了。碑是主題,臺是襯托,襯托部分過大,主題就吃虧了;四、碑臺四面空無阻礙,不唯可以繞行,而且我們所要的是人民大眾在四周瞻仰。總之,人民英雄紀念碑是不宜放在高臺上的,而高臺之下尤不宜開洞。另外關于碑身用整石還是多塊砌成也做了有理有據的分析,強調“應該是老老實實的多塊砌成的一種紀念性建筑物的形體。因此頂部很重要。”一九五四年十一月六日彭真市長指示碑頂采用現在的“建筑頂”,而未用群象。一九五六年人民英雄紀念碑勝利完工。
讀了梁先生四十五年前寫的這封信令人浮想聯翩。當年梁先生堅決反對的“大平臺”、“大門洞”、“大大違反結構常理”的現象竟然出現在跨世紀的重點工程北京西站上,不能不令人深長思之。做為一個車站最重要的是交通功能,應追求效率、速度、旅客的方便與舒適,不應把追求紀念性的雄偉、莊嚴擺在首位。如果是“氣概非凡”但“諸多不便”,那到底是紀念什么呢?
在最近參加《裝飾》雜志主辦的一次建筑評論會上,我在發言中認為,以北京西客站為代表,我們的建筑藝術追求進入了十個“誤區”:一、過分地追求“紀念性”;二、把“巨大”誤當作“偉大”;三、把“時代風格”誤為“古代建筑藝術形式”;四、把建筑個體好當成環境好;五、把建筑評論當成只聽建筑專家的意見;六、把“片面深刻的意見”當成“否定一切”來反對;七、把批評建筑等同于批評單位和個人;八、把施工質量、管理水平誤同于設計質量;九、把建筑師、領導者、建設者、藝術家需求等同于一般使用者需求;十、亂加裝飾、亂用高級裝飾材料和新潮的建筑藝術符號、標簽。
紀念碑、紀念性建筑是建筑藝術中的詩篇,是建筑創作中的尖端精品,創作的難度是很大的。非具有深厚的文化修養和高超的藝術技巧及特有的創作激情是很難設計成功的。《中國大百科全書》只收入了三項紀念性建筑——南京中山陵、北京人民英雄紀念碑、毛主席紀念堂,便是明證。我認為,北京人民英雄紀念碑是無懈可擊的完美,因此才寫下這篇紀念碑的故事。
((建筑師梁思成》,林洙著,天津科學技術出版社一九九六年七月版,2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