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瑋民
乘坐火車穿越把兩個世界分隔開的著名的木拱門——那上邊寫著“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進入神圣而神秘的蘇聯大地,親眼目睹并且全身心地感受著偉大民族的不可思議的新生活,羅曼·羅蘭寫下一部封存五十年的日記。稍晚幾年,斯蒂芬·茨威格在回憶錄中也為他早在一九二八年進行的短暫訪問留下了篇幅不太長的描繪和感受。
在經歷了改變整個世界的巨大事變之后,隔著整整幾代人的生命歷程,打開他們的日記和回憶,我們便得到了作者提供給我們的審視的機會——對于描述者和被描述者的雙重審視。被描述的體制和傳統已經如此深入地滲入并構成后代人的生活,成為其生命的本身的組成部分,現在的讀者具有很不同于尚未身歷而只是通過閱讀《震撼世界的十天》和《西行漫記》接觸這些生活的讀者的理解域。審視之維已不可避免地為歷史進程所規定,為史料公開、作品解禁和深入探討的理論興趣所塑造。
兩位作者的描述顯露出“進步知識分子”的稱呼所掩不住的作家的敏銳的觀察力。如果考慮到身處蘇聯的高爾基的“生活是在海面上、而不是在海的深處度過的”,那么在海面上分別只流連了十四天和一個月的兩位作家的觀察的獨到與犀利更應受到高度評價與重視。由于羅曼·羅蘭的身分和知名度,他與最高領導人進行了會談;還由于他的妻子及其家庭,他在三十天里關于蘇聯的一切寫下的比茨威格更多。許多將在此后的歷史中發揮重大影響的因素,在他筆下已得到類似于對于冰山之巔的關注和思索,盡管其龐大的基體潛藏在水面之下。
他們的記述中最為鮮明的,是他們所進入的國度的兩重性。似乎一切都無法掩藏地在他們面前展現出兩面。人與事的雙重性幾乎是羅曼·羅蘭的日記的“總綱”。茨威格注意到,每日唯一的一趟駛向無產階級的帝國的列車根本不是無產階級的,它是沙皇時代的列車,比歐洲的豪華列車還要舒適愜意。在列車上他對工人們的單純而又令人悲嘆、聰明而又尚缺教養產生了憐憫之情。處于蘇聯,他始終是一股介于冷與熱之間的交流電。在那兒一切事情都被耽誤。例如,時間被推遲三個半小時才開始的盛大晚會和直到凌晨三點鐘還滔滔不絕的演說者們白白耗去,但是又顯得每一秒鐘都十分忙碌,興奮而心神不寧。面對著這樣的時代潮,今天的讀者都能悠然會心,妙處根本不必與君說,它本不灼人,也不是秘密。
雙重性還體現為茨威格如此嚴肅的設問:轟轟烈烈的建設、改天換地的宏偉藍圖,將會變得更加龐大呢,還是在俄羅斯人原有的奧勃洛莫夫式的怠惰中變成泡影?體現為盧那察爾斯基對于民族特性的概括——身體和心靈富于耐性,但俄羅斯人的思想卻比任何一個民族都沒有耐性。歷史的辯證法以自己的獨到方式,用結果的二重性回答了設問的二重性。它既是更加龐大地完成了,也因為自己的重量而悲壯地隕落了。五十年代蘇聯產品成本就已增加了百分之二百,對資源和環境造成不堪承受的重負。在奧式國民性中崛起的體制(誰能逃脫傳統的制約呢?)更滋長了奧勃洛莫夫精神——大鍋飯的發源地養了不少懶人和酒鬼。效率始終是大力士們拎不起的精巧玩藝兒。急不可耐地想要知道一切真理的愿望成為真理的最大的敵人,因為它急不可耐地把欽定的一切作為最后的斗爭中產生的無可爭議的最后的真理。知識與愚昧奇妙地耦合,結成牢不可破的聯盟:為“我們”創造的一切超乎實際地自豪,一切的一和一的一切都比別人先進,直到后來有無產階級科學對“帝國主義科學”的排斥。當然,現在的讀者已經明了,所謂純粹的“知識的本性”總是在持有偏見和局限的具體的人們的科學操作中才能存在,并被后者抹上它的油彩,從而呈現出特有的人間性,成為科學發展的一個又一個具體的階段。
羅曼·羅蘭的日記不僅把矛盾性雙重性賦予盤渦轂轉的沸騰的生活,而且把它賦予手執國家韁繩的最高領導人。“我無法在兩個斯大林之間找到共同點——前天在克里姆林宮與我交談的斯大林,以及像羅馬皇帝一樣花了六個小時欣賞自己的封神儀式的斯大林。”接見作者的領袖“完全而絕對的樸實、坦率、誠實,他并不把自己的看法強加于人”,而在廣場,他習以為常地看待對他的頌揚和崇拜。“我提出一個謎。”比之斯芬克斯之謎,這個謎更具挑戰性。后世的人們,力求超出毀滅性攻擊和維護性辯解的人們,對于人的最深的隱秘的多重性的揭示,既解答也加深了這個永恒的謎。我們看到,在研究者們投注的光線照射下,愛因斯坦、羅丹、弗洛伊德這些深受景仰的名字后面卻拖出了長長的陰影,使我們對人性的深不可測和維度的眾多感到驚異。高爾基也向羅曼·羅蘭敞開了他那迷人的個性和陰暗的一面。而且,傳統、體制與個人之間的復雜的結,無法借助利劍來解開。我們永遠無法精確地說清楚,在多大程度上人民給自己的圣明的帶路人以特權讓他在高明的審度和獨逞其志的奇思怪想之間游戈,領導者個性的缺陷又在多大程度上有助于他創造歷史、給歷史打上深深的個人的印記。我們也無法回答過去的生活將會重現還是只會成為當人們一唱三嘆地回首歷史時浮現出的宛如油畫般的古典的圖景。卡夫卡的令人窒息的夢魘在未來的命運可能很難預期,但是人類的激情和狂熱、恐懼和戰栗等等所有的天性都將與熱帶雨林的急速消失、臭氧層破壞的加劇一道爭先恐后地在未來的歷史中尋找自己的位置。“莎士比亞如能描繪匯集在一個人身上的這兩個凱撒,兩個斯大林,他會獲得多大的滿足!”
“領袖來復去,人民卻永存。”如果說領袖是人民的體現,那么人民就是領袖的鏡子。領袖的雙重性在人民那兒有如此的對應表現:狂熱的自豪、熱情的頌揚和謹慎地不吐露心聲、只說被允許說的話。在熱烈歡鬧的場面中,茨威格衣袋里被悄悄塞進了使他“開始深省一切”的法文的信。羅曼·羅蘭看到時代的內在精神分裂如此體現于青年之中:“蘇聯青年具有非常好的品質,但同時又是生硬的,甚至是殘忍的——這是過早了解死亡和絕望的代價。年輕人知道他們的熟人中有人死了,但晚上仍舊去電影院。他們已學會不露聲色,而這是可以理解的。”年輕人彼此不信任。作為今天的讀者,我們完全可以說,在一切類似大清洗的事件中,人民都不是完全無辜的,或者用我們習用的表述,并不是完全沒有責任的。人民不是來自上邊的舉措的單純被動的承受者。他們既受動,又施動。涉及成百萬上千萬人的造成重大歷史后果的事件,往往有著位居下邊的人物的首創之功。高爾基身邊的那個全面控制其生活的小人物克留其科夫(他甚至聲稱自己不是黨員)“對許多事情的評價比黨的領導人更嚴厲。”
日記和回憶之外的大清洗受害者的后代的言說,能使我們對此體會更深。大清洗在某種意義上是不無原因且為人接受的。被清洗的地方領導人有相當多完全是飛揚跋扈地腐化了的人物,他們的說一不二的權力使他們成為“小斯大林”。上層的一個人被清洗,往往意味著能使不少人受益的一系列相關的提拔機會的出現。雄心勃勃的青年人通過積極表現來獵取機會。正如后來的人熟知的,樂為革命擔重任的青年人才是從來不會匱乏的。唯一的例外是蘇聯軍隊,但也只是在希特勒的突然襲擊后才暴露出大規模清洗與提拔的悲劇性質。短短幾個月損失了配備先進武器的數百萬兵員,被俘者即以百萬計。然而任何例外也不會妨礙年輕人依照古老的本能行事,當他們面臨著“生存還是毀滅”的抉擇的時候,尤其是在生存即意味著發展的時候。整個社會不可避免地面對精神和道德的分裂。或許,對于這種分裂造成的奇觀,還是羅曼·羅蘭覷得親切,說得精練:“這是法老們的俄羅斯,人民唱著歌為他們建造金字塔。”
與亨廷頓相類似,茨威格發現物質貧困并不與革命相抵觸,它反而更有助于對崇高使命的自覺和狂熱的自豪。羅曼·羅蘭則發現了平等而貧困的無產階級國家中尖銳的對立——又是一個二律背反——宮廷中的上層達官顯貴過著特權階級的生活,但人民卻仍然不得不為了謀取面包和空間(指住房)而進行艱苦的斗爭。莫斯科的大學生、教師和小職員的生活非常困難,達官顯貴(包括高爾基)有豪華的住所和揮霍的宴席。別墅和汽車旁有百姓憂郁的目光和揮動的拳頭。在指出可能形成包括從領導人到工人農民士兵的精英人物的“共產主義特權階層”時(他已看到了“征兆”),羅曼·羅蘭的洞察力使他超過了甚至是今日的一些論者。他推測,即便假定建立了黨的領導人所要求的嚴格的道德紀律,黨將更加與眾不同,即更不能避免制度內的特權現象。這個洞察的重要性在于它實際上已經觸到蘇聯體制的致命的缺陷——在那兒沒有真正實行按勞分配,而是建立了一種按政治表現和政治地位分配的平均主義兼等級制度。
對這個歷史的二律背反在后世才有澄明的敞開,密涅瓦的貓頭鷹只是在夜間才飛翔。革命的巨大歷史功績是用暴力實現了財富與資源的合乎歷史要求的重新分配。但是革命的成功給自己提出了更加困難的任務:勢如破竹痛快淋漓的神圣的暴力完成使命之后就應該退位,讓位于世俗而平庸的分配原則,并以新的分配原則推動新的財富的創造。新的分配原則只是在其前所未有的性質上是革命的,但其表現是平淡無奇的。按照革命的設計者們的要求,它應該是按勞分配。然而經濟領域卻呈現出超出牛頓力學的波粒二象性,它拒絕被“大老粗”式地簡單地把握。在天羅地網籠蓋四野的計劃經濟體制中,勞動并不能輕易地從神圣的勞作(有時是屈辱的懲罰)屈身具體化為可供計量的分配標準。直到現在,分配應按什么“勞”仍然是個爭議未息的問題。但歷史的理性自有其狡黠,它在蘇聯體制中走了一條輕車熟路的捷徑:將革命原則(政治表現和地位)融入分配,并使其成為支配原則,將按勞分配的充滿技術性的內涵作為經院氣十足的問題輕輕撇在一邊,對勞動作了非常簡單的理解,使勞動成為分配的必要條件之一,但遠不是充分條件。在這種變味的按勞分配作用下,體制內掘出了“政治賤民”(它“正在不人道地形成”)與政治合格者之間的鴻溝。鴻溝的恒久性和賤民群的規模使之遠遠不限于單純的政治運動的范圍,而成為一個涉及全社會的分配的問題,即按政治標準進行獎勵或者懲罰的分配問題。在合格者人群內,平等的政治原則僵固為平均主義地領取報酬,政治獎勵原則構筑起分配的等級制金字塔的層層臺階。政治標準即出身與表現(這又由一個人與群眾和領導的關系來決定)決定了晉升,單純的“勞動”和技術技能即使沒有失去其作用,通常也不是主要的砝碼(可以想一想“白專”和文革中的“政治記工法”)。“一招鮮”的政治先進人物與今后的勞作無關而可能終生享有種種優待。優待和特權具有低工資的外表,“可是,不必被這種分配所迷惑,因為它很容易被繞過。共產黨的活躍成員利用其他特權(住房、食物、交通工具等)代替金錢,這些特權確保他們能過上舒適生活并擁有特殊地位,更不用說影響,他們利用影響為自己和自己的親屬謀利益。”羅曼·羅蘭如是說。
分配的這種歷史表現形式再一次說明,分配的單純經濟性質只存在于那種忽視政治與國家作用的經濟學才有的抽象里。歷史實踐表明,按政治原則分配的體系不但不會被政治整肅改變其性質,反而會更加強化,更加變得不可動搖,因為整肅與分配奉行的,是同一種政治原則,因此,受到懲治的“倒霉”者,至多只是過分的越軌者(如果不算少不了的無辜者的話)。每次整肅,都將導致更多的更精明的政治弄潮兒進入合乎規范的分配的更高層級。按政治原則分配的普照的光映照著“重新形成的新‘貴族階層”,映照著越來越多的不斷涌現的“知名的集體農莊莊員舒利金家庭”之類的受益者。
這種分配與社會統治管理融為一體,合成極為強固的機制,它不僅有效,而且能普遍為人們接受。普遍貧窮閃著神圣道德的光環,當然有時也是自慚形穢的受迫害者的不光彩的烙印。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它積聚起的副作用將如環境問題那樣全面而難于對付,這種副作用沒有緊迫的政治斗爭那么尖銳,卻如金屬疲勞一樣頑強而持久。在開放的世界中,在體制外的消費品的洪流沖擊下,這種分配原則將是越來越漏洞百出的堤壩。
我們今天看到的日記和回憶的兩位作者在半個世紀之前都已經作古。他們曾經訪問過的大地上也已有了一場劇變。劇變之后回頭再看,揭示對象的雙重性同基本上仍是辯護性的日記與回憶,顯然應該歸結于產生它的時代。蘇聯的產生和曾經存在的歷史合理性是不容置疑的。因此,我們仍然可以接受日記的結束語:“我絲毫不懷疑,世界更美好的未來是與蘇聯的勝利連在一起的。”只是我們的理解是這樣的:超越資本主義的新制度必然要產生而且會勝利,世界美好的未來與新制度的勝利連在一起。蘇聯的解體只是標志著在這片土地上對于新制度的探索的一個階段一種形態的結束,崩潰的只是一種充滿缺陷而又未能克服缺陷的體制。人類對新制度的探索絕對不會停止其步伐。也許,羅曼·羅蘭的祖國發生的這樣的事情可以作為佐證:“蘇東劇變解體又漸漸在法國帶來了一種新現象:知識分子對馬克思更有興趣了,把馬克思主義當作哲學來研究的人越來越多。”(《國外社會科學》一九九六年第二期)
(《昨日的世界——一個歐洲人的回憶》,蒂芬·茨威格著,舒昌善孫龍生劉春華戴奎生譯,三聯書店一九九一年三月版,13.80元;《莫斯科日記》,羅曼·羅蘭著,夏伯銘譯,上海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五年十二月版,9.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