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 純
世間最難讀的是人心,最難記的是知識分子的心路歷程。其難也如斯,然猶有勤勉為之者,更覺難能可貴。這是我讀完《馮友蘭先生年譜初編》的第一感受。
讀《年譜》,要首先抓住的是馮友蘭的學術思想。這也是修年譜的重要意義。
馮友蘭先生關于哲學的定義與流行的說法是不大一樣的。教科書上說,哲學是世界觀的系統理論,是關于自然、社會和思維及其發展的最一般規律的學問。可是馮友蘭先生說,哲學是人類精神的反思(馮友蘭著,《中國哲學史新編》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年版第一冊)。應該說,馮先生這個定義有更高的概括性。它總結、比較了中西方精神成就的不同側面,把流行的哲學定義更加抽象化了。他說:“哲學與科學的區別在于前者求好,而后者求真。”(《年譜》第57頁)從這個觀點看,求“最一般規律”乃是科學的事;超越規律,注重人的精神價值,這才是哲學的事。我想馮友蘭先生的這個觀點是得益于他對中、西哲學特點的比較。他在《中國哲學之貢獻》一文中就指明,“中國哲學對人生方面特別給以注意,因此其中包含有人生論和人生方法,是西洋哲學還未詳細討論之外的?!?《年譜》第62頁)自從鴉片戰爭以來,一般中國人就認為西方長于科技;學術界的人也同意西哲長于知識論而疏于人生論,中賢長于人生論而疏于知識論。其結果,西哲有較多的理性主義,中賢有較多的直覺主義。這兩者的結合既是中西思維特性的互補,也是人類精神生活的完整涵義,更能標明哲學的普遍性。馮先生說:“中國哲學富神秘主義(這是他對直覺主義的另一種說法),西方哲學富理性主義,未來世界哲學一定比中國傳統哲學更理性主義,比西方傳統哲學更神秘主義,只有理性主義與神秘主義的統一才能造成與整個未來世界相稱的哲學。”(《年譜》第336頁)所以,人類的哲學應在這種比較中抽象,應能經得起未來的檢驗。
人生境界說可以說是馮友蘭哲學思想中最為珍惜的部分。他曾說,平生立論最不可改變的就是境界說了。在《論人生中底境界》中馮友蘭先生全面論述了他的境界說,“人對于宇宙人生底覺解的程度,可有不同。因此宇宙人生對于人底意義,亦有不同。人對于宇宙人生的某種程度上所有底覺解,因此宇宙人生對于人所有底某種不同底意義,即構成人所有底某種境界?!怂赡苡械拙辰纾梢苑譃樗姆N: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年譜》第249頁)自然境界是指人對其行為只有生物直覺;功利境界指人知其行為是滿足自己的私欲;道德境界指人知其行為是利他的,是有益于社會公益的;天地境界,亦即哲學境界,指人對其行為還自覺有超社會、為天地立心的意義。前兩者是自然的產物,后兩者是精神的創造。我對馮友蘭先生這個學說為人類所提供的理想方案感到很大的興奮,同時也聯想到了一位老朋友送我的一句哲言:“積極的人生不過是從經驗到技巧,從技巧到藝術,從藝術到原則,從原則到哲學的過程。”他這里說的是五個階段:經驗階段是直覺,技巧階段是自覺,藝術階段是審美,原則階段是道德,哲學階段是超越。與馮先生的境界論比較,后者把個人的生活與公眾的社會生活分開了,視野小多了。但多了藝術審美境界,人生意義自又多了幾分審美情調。我曾經就上述兩種觀點想象過兩幅圖畫:一幅是哀聲嘆氣而又滿臉愁容的擠奶婦,在她身上除了勞作的艱苦和單調之外你大概還會聞到餿臭味。另一幅是用眼在歌唱,用手在跳舞的擠奶女人,透過她你看到的是藍天,綠草,聞到花香,聽見鳥語,感受到盎然生機,體會到天人和諧。這大約就是馮友蘭先生所言的人生境界不同之故。
馮先生的抽象繼承法是一度遭受到猛烈批判的方法論,其旨意是“中國哲學史中有些命題應區分其抽象意義與具體意義,如過于強調具體意義,可繼承的就太少……如過于強調抽象意義,可繼承的又太多?!彼€認為抽象繼承法與毛主席、共產黨提倡的批判繼承沒有沖突。抽象繼承講的是繼承方法,批判繼承講的是繼承對象(《年譜》第404頁)。其實豈止是對哲學命題,抽象繼承法對于一切文化成果的繼承都是適用的。人類文化的成就總有其時間和空間的背景和局限,一旦時過境遷,全盤繼承就成了迂闊的笑話;全盤否定則失之于文化虛無。所以,抽象繼承乃是符合“中道”的最佳方法。
關于辯證法,馮友蘭先生以為應該有兩種解法,一是強調其對立面、矛盾性,這是西方人的解法,其特征是“仇必仇到底”,所以要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在自然界是破壞生態平衡,在社會生活中則是階級斗爭。另一種解法是強調其統一面、妥協性,這是中國傳統哲學的解法,其特征是“仇必和而解”。毛澤東“在辯證法問題上則離開了中國古典哲學‘仇必和而解的路線?!?《年譜》第674頁)馮友蘭主張第二種解法,并認為中國哲學對未來人類的貢獻也會體現在這一方面。
理解了馮友蘭先生的哲學思想,似乎該接下來談談馮友蘭先生的個性。許多哲學家是概念多而個性少。馮友蘭卻不一樣,他概念不少,個性也不少,特別是其情至深處,個性亦有精彩表露。在這方面《年譜》使我們有耳目一新之感。
由于哲學家給人的印象是概念化的,所以逸出概念之外的插曲會使人津津樂道。我聽說上海有一位高壽的藝術家對自己的養生秘訣講了一句頗有哲理意味的話:“生死兩忘”后來又聽說馮先生對自己的養生秘訣也說了一句常人常趣的話:“不……著……急”。想來藝術家說點理性的話,哲學家說點直覺的話,都在人之常情之列,千萬不要把他們想象成“情感的動物”或“概念的動物”。作為哲學家的馮友蘭,有他概念化的時候,恐怕他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如此。最典型的是“文革”中批斗他的時候,他顯得“呆若木雞”(據目擊者說)。這是不是“你斗你的”,“我想我的”?可是他也有真情揮灑的時候:“二月中旬某日(春節期間),(馮友蘭)在地安門鄧以蟄寓所與鄧以蟄、楊振聲及日人小熏良四人晤談,飲黃酒十二瓶,至于大醉?!?《年譜》第61頁)概念之士醉酒的場面想來特別有味。
文學與哲學,是兩種不同的思維方式,操業之人性格上亦有大差異。但作為哲學家的馮友蘭先生也有表現其文學性情的片斷。比如馮友蘭的哲學著作大都以文體簡潔而為世人知,但他為西南聯大寫的紀念碑文,他的悼母祭文,他給蔣介石寫的時局陳情表卻是例外。我們知道,西南聯大的文人墨客已是一時之選,可紀念碑文公推馮先生撰寫。足見馮在文學上的造詣。馮先生晚年亦多引以為自豪,并直抒胸臆:“碑建于昆明西南聯合大學舊址,原大飯廳后小山上。文為余三十年前舊作。以今觀之,此文有見識,有感情,有氣勢,有詞藻,有音節,寓六朝之儷句于唐宋之古文。余中年為古典文,以此自期,此則其選也。承百代之流,而會乎當今之變,在蘊于中,故情文相生,不能自已。今日重讀,感慨系之矣。敝帚自珍,猶過于當日操筆時也?!?《年譜》第559—560頁)。
馮友蘭先生曾說,自己的一生得益于三位女性:第一位是他的母親吳清芝;第二位是他的夫人任載坤;第三位是他的女兒馮宗璞。其詩云:“早歲讀書賴慈母,中年事業有賢妻。晚來又得女兒孝,扶我云天萬里飛。”(《年譜》第610頁)他用從母愛那里獲得的心靈啟示來珍惜妻女的那份愛,自然也是真情流露。我不敢說馮的《祭母文》是悼文中的絕唱,但我敢說寄寓其中的情感與母愛一樣是世間最寶貴的東西。朱自清曾為此文所動,賦詩云:“飲水知源木有根,瓣香賢母此思存。本支百世新家廟,昆弟三涂耀德門。”(《年譜》第281頁)封建時代,為人母者,未必要有很高的政治見解,或教育心理大綱,可能把三個子女(馮友蘭之弟馮景蘭為我國地質學的開創者之一,其妹馮沅君為中國現代新文學運動中堅女性)培養成國家科技、文化之棟梁,這樣的母親不是很了不起嗎?祭悼這樣的母親能不動真情嗎?
以理解人是哲學家職業的特性;而能以情感人,則是哲學家難得的個性了。馮友蘭先生為了探索抗戰時期中國人的精神出路,寫出了“貞元六書”。那是極富理性色彩的哲學論著。但這期間還有一件事,則顯現了哲學家理性筆觸之外的另一種文章性情,所以也值得特別提及。一九四三年,西南聯大國民黨員教授會議擬給蔣介石上時局陳情書,推舉馮友蘭先生執筆。文章寫完,教授們頗為贊賞;雷海宗教授謂馮云:“即使你寫的書都失傳了,這一篇文章也可以使你不朽。”據說蔣介石看完此信后,“為之動容,為之淚下”。不久,復信西南聯大區黨部,表示同意信中要求,實行立憲。(參見《年譜》第267頁)蔣介石聽到的誅心之論諒必不少,為一書生之信而至于此,也許這就是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吧(“介石”之名來自《周易》豫卦爻辭,言其堅如磐石,不為所動)?只可惜這封信失傳了!
后人理解馮友蘭,最難的大概不會是他的哲學,因為在這些方面的思想他都有極清晰的論述。人們說,你可以不同意馮的某些觀點,但絕不會不明白馮的觀點??墒?,馮友蘭先生闡述自己哲學觀點的歷史背景是極難把握的。因為馮先生是與世紀幾乎同齡的哲人,他歷經三代,所處之社會波動巨大,涉及的政治背景復雜,千頭萬緒,不知何處下手。在這方面,這本《年譜》為現代,或未來的讀者解決了難題。
從《年譜》中提供的材料看,涉及馮友蘭先生思想形成的社會歷史背景可大約分成四段。
第一段由一九八五年出生至一九二○年到美國留學之前。這期間是中國社會由清末轉向民初之際,封建時代的文化,半殖民地的文化和資產階級的思想都對他有所影響。
第二段是從一九二○到一九四九年。這期間馮系統地學習了西方現代哲學,并用中西結合的方法整理了中國傳統的文化思想,奠定了他的學術地位。但這也是中國內亂外患最嚴峻的時期。馮在這個時期表現出了愛國主義者、教育家、思想家的高度責任感。馮年輕時向往革命,參加過國共合作時期的國民黨,去過當時的革命發源地——廣州?!拔蚁氲綇V州看看這個革命根據地。當時的人心都傾向廣州,好像在抗戰時期傾向延安那樣。”(《年譜》第58頁)在抗日戰爭爆發后,中國局勢最危險的一九三九年,馮以哲學家的自信和中國人的民族感,寫下了《贊中華》,其中云:“在中國社會里,道德底價值高于一切。在這種國風里,中國少出了許多大藝術家,大文學家,以及等等底大家。但靠這種國風,中國民族,而且除幾個短時期外,永久是光榮地生存著。在這些方面世界上沒有一個民族,能望及中國的項背。在眼前這個不平等底戰爭中,我們還靠這種國風支持下去。我們可以說,在過去我們在這種國風里生存,在將來我們還要在這種國風里得救?!?/p>
作為享有極高聲譽的哲學家,他拒絕了高官顯貴以至當權者的延攬,明確地表示,他的志趣不在官場。馮友蘭在這段期間完成了他的最重要的哲學著作,同時拒絕亡命臺灣,也不愿留在美國作“白華”,而是與清華師生一道,把中國最高學府完好地交給了新成立的人民政府。
第三個階段是從一九五○——一九八○年。這個階段是馮友蘭一生中最艱難的時期。這期間他的主要工作是接受各種批判,否定自我,同時也艱難地維護自己的學術信仰。宗璞女士說,“二十世紀的學者中,受到見諸文字的批判最多的便是馮友蘭?!?參見《馮友蘭先生百年誕辰紀念文集》,清華大學出版社)讀完《年譜》有關這一時期的材料,始知斯言信然。由于沒有申明放棄自己的哲學,沒有公開辱罵臺灣(馮恪守“君子絕交,不出惡聲”之古訓),沒有對新事物表現過多的激情(哲學家的激情通常少于理智),……馮從一開始就遭到了否定性的批判。他不僅在國內被批判,而且還必須在一些國際性的場合作學術上的自我批判。臺灣八十年代曾出過一本很暢銷的學林隨筆《儒林逸話》(學海出版社),其中說,某教授原來在西南聯大、清華時與馮交誼不錯,可是到了國外有幾次學術會議場合,馮見了此君居然裝作不認識。真是看不懂了,馮先生!確實,這些人很難了解馮當時的處境。我這里引一段文字給大家看看:“(一九五一年十一月,馮隨中國文化代表團訪問印度)普拉沙德總統介紹先生學術貢獻時曾提及兩卷本《中國哲學史》及貞元六書,外交部得知后當即致電代表團,謂此介紹有問題,先生應于適當時機予以更正。……十二月二——八日,抵加爾各答訪問講演一次,題為‘新中國的哲學。講演中,先生應外交部要求說:‘中國革命成功,我認識到我過去的著作都是沒有價值的?!?《年譜》第370—371頁)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誰能看懂馮友蘭?
“文革”中的批孔是馮友蘭為人詬病的一個尷尬話題。讀完《年譜》,又去翻了一下《光明日報》發表的那兩篇文章,我產生了一些新的想法,或者說對馮友蘭先生多了一些同情式的理解。當時的批孔文章,多是用革命者的態度而且多是用筆名寫的;只有馮友蘭是用真名寫的,而且是用懺悔的方式。馮被認為是當時最大的尊孔派人物,他不懺悔、不批判,批林批孔怎么能算“取得了徹底勝利”?毛澤東批示要他進“梁效”班子充當“顧問”,他的批孔文章毛親自要看,并示意《光明日報》發表。馮自以為是例行的檢討(這種檢討多得連他都記不過來了),張揚出去后,他也沒以此邀什么政治功勞。他是當時的運動中必須自我否定的“天下一人”,也是不依此謀取政治資本的單純學人。這是問題的關鍵,也是歷史的事實。
第四個階段是一九八○—一九九○年。雖然,一九七八年“梁效”的成員就認為馮并非“梁效”的成員,盡管胡耀邦也問過:“馮友蘭為什么還不能出來?”(《年譜》第574,第579頁)可是馮先生真正的解放一直到一九八○年北大通過恢復馮先生家的電話才被認定(中國政治時常也用“待遇”來體現)。這最后十年里,馮友蘭把畢生的心血都濃縮到了七卷本的《中國哲學史新編》上,并且不依傍他人,不顧及榮辱,完成了自期甚殷的學術使命。這十年也是歷史對馮友蘭一生的特別關照,沒有大的社會沖擊波,沒有橫飛而至的人身迫害,沒有想不通的毀譽,……這大概算是歷史對馮友蘭過去一切不幸給予的補償吧!
馮友蘭先生近百年坎坷的經歷,《年譜》已作了相當充分而客觀的描述。掩卷之余,我同時想到了謝爾曼(StuartP.Sherman)的一段話:“所謂偉大的書是從豐富而充實的人生中摘取出來而填入字里行間的……你在不同的時日和不同的心情下閱讀,你仍可感受到它成書時的氣息和命脈?!蓖ㄟ^《馮友蘭先生年譜初編》來感受馮友蘭,感受中國現代、當代哲學,感受二十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的心態,讀者會覺得謝爾曼的話是不錯的。
(《馮友蘭先生年譜初編),蔡仲德著,河南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四年十一月版,29.5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