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東方
在很多西方人心目中,《圣經》(Bible)是創世以來最偉大的著作,它啟迪心靈,激發智慧,誠可謂空前絕后第一書。自《圣經》成書以來,人們就開始從歷史和宗教的角度對上帝加以探究,古往今來學者眾多,學派林立,有關上帝的著述早已汗牛充棟,幾乎到了題無勝義的地步。上帝對西方世界的影響之大是無可估量的。然而上帝這個稱呼,一方面為人所熟悉,另一方面又被蒙上神秘的色彩。而對于撰寫上帝的“生平事跡”,在人們心理上總是橫亙著一道歷史和宗教的心理障礙,向來鮮有問津者,故在西方學術著作中有關這方面的著述寥寥無幾。
最近,美國學者杰克·邁爾斯(JackMi1es)出版了一部新作《上帝傳》,在這部著作中,邁爾斯不落前人窠臼,別具只眼,力求在《圣經》研究中另辟蹊徑。在他看來,盡管在西方世界中,上帝的名字深入人心,稱得上家喻戶曉;而且《圣經》那種引人入勝的敘事筆法,可說是有口皆碑。但是近幾百年來,在學術專業研究領域里,學者們大都是從歷史和神學的觀點來研究《圣經》,其結果是把《圣經》視為歷史或宗教的著作,否認《圣經》在整體上的文學性質,從而對所有其他詮釋上帝的方式一概加以排斥。這種做法顯然是與邁爾斯所服膺的闡釋多元化精神誓不兩立的。
邁爾斯根據猶太教正典(theJewishCanon)《塔納赫》(Tana-kh),即《希伯來圣經》(theHebrewBible),把上帝亞衛(YahWeh)視為一部世界文學經典中的主人公(protagonist)。這樣,人們自然就會得出這樣的結論:上帝是有史以來最成功的文學人物。有人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希伯來圣經》和基督教《舊約全書》(theOldTestament)是否完全相同?假如有所區別的話,那么《上帝傳》是以哪一部《圣經》為藍本呢?邁爾斯回答說,《舊約全書》的正典和《希伯來圣經》在內容上是一致的,兩者之間最顯著的區別在于基督教《舊約全書》的編排順序與《希伯來圣經》大不相同。《舊約全書》是《律法書》(theLaw)居前,其次是《歷史書》(theHistoryBooks),繼之以《智慧書》(WisdomLiterature),末尾是《先知書》(theProphets)。基督教《圣經》將《先知書》置于《舊約全書》卷末,顯然是以便《新約全書》的《福音書》(TheGosplels)緊接其后;這是由于基督教認為耶穌是預言(Prophecy)的實現。而按《塔納赫》的排列,首先是《托拉》(Torah),即《五經》(pentateuch)或《律法書》,《先知書》則居中,最后部分是《文集》(Writings)。從《上帝傳》一書的內容來觀察,邁爾斯本人顯然是主張從猶太教的角度理解《圣經》,故依照《塔納赫》的編排次序來描述上帝,并在一定程度上拒絕基督教對《希伯來圣經》的解說。
為了深刻理解《圣經》這樣一部對后世產生持續影響的經典著作,邁爾斯承襲了英國學者布雷德利(A.C.Bradley)的文學批評觀,即讓作品中的人物以其自我的方式來表現。他反對那種受亞里士多德影響的阿奎那(Aquinas)式的傳統《圣經》閱讀法,即按照邏輯和根據字面意思的直接閱讀法,而是試圖采用黑格爾式的取徑(Hege1ianapproach),在一個特定時代的廣闊視野中以獨特的辯證模式展現上帝。邁爾斯根據《希伯來圣經》對上帝的敘述,重新為上帝編排了一個充滿奇異戲劇效果和哀婉動人情節的“生平”。他注意到,《希伯來圣經》幾乎從來沒有說過上帝的性格是永遠不變的。相反,《希伯來圣經》中有很多例子顯示,上帝的心理性格和精神狀態是在不斷變化的。這里,邁爾斯透露出一個極其值得注意的現象:作為神人(Godman)的上帝,其形象和性格(personality)并非從始至終一成不變,上帝的這種分裂性格(dividedcharacter)的發展過程可從《希伯來圣經》排列的各篇窺見一斑。上帝曾先后扮演過不同的角色——創造者、破壞者、君主、家長、仲裁人、保證人、旁觀者、隱士等等。經過研究,邁爾斯得出以下結論:永恒不變(unChangeable)的上帝觀念并非出自《希伯來圣經》,而是源于古希臘的哲學著作,然后又融合了《圣經》賦予上帝的特征;也就是說,現存的上帝形象是后人烘托出來的。
在《上帝傳》里,邁爾斯勾勒出上帝的性格和氣質的變化軌跡或發展趨向:上帝首先作出行動,然后發表言論,最后歸于緘默。在創世之初,上帝充滿力量,極少顯露自我意識。其時,上帝的作為可謂壯觀——他首先創造了世界,隨后又創造了人。上帝發出了訓示,但并沒有下達禁令。在這之后,《塔納赫》的敘述似乎漸趨完整,而上帝這時則發出了禁令。這個過程開始于出埃及、過紅海,以及西奈山之旅,上帝不復像過去那樣沉靜、平和,他如今勃然震怒,向人間施以雷霆暴雨、烈火濃煙。以前的上帝隨和、慷慨、友善,現在則變成天威難測的武士,無論對敵對友,一概怒目相向。上帝性格的轉變,于此畢露無遺。上帝的選民以色列人同上帝離心離德之后,上帝立即把以往的警告付諸實施,摧毀以色列人的城市,讓他們流落異國他鄉。從表面看來,上帝和以色列人恩斷義絕,關系就此完結。
然而在邁爾斯的筆下,上帝跟以色列人的一刀兩斷,對以色列人來說固然是一個悲劇,但從另一方面來講,這對上帝本人也是一場危機。就人們所知,除了與人類之外,上帝跟其他世間萬物并無任何關系。那么,同以色列人斷絕關系之后,上帝又將何以自處?在此之后,上帝還有何事可為?正是從這時起,《希伯來圣經》的故事開始情致大增,曼妙無比。《先知書》就是從這里展開的。(當然預言皆出自上帝之口,眾位先知只不過是傳達上帝意思而已。)上帝開始發現自己能夠去愛,但后來又改變了想法,決定完全按照律法來懲罰以色列人。上帝性格中存在著慈悲和寬容的一面,而屬于這一面的特點總會在上帝性格中遇到對立面的挑戰。因此,在上帝內心交織著創造者與毀滅者之戰、懲罰者與寬恕者之戰、復仇者與慈悲者之戰的矛盾心理。那么,上帝怎樣擺脫自身性格的矛盾和爭斗呢?上帝要想把以色列人拉回自己身邊,就必須熄滅自己胸中的怒火。上帝在允許以色列人跟自己和解之前,必須讓自己先跟以色列人和解。在《以賽亞書》(Isaiah)的結尾處,上帝形容自己是一個跟妻子離婚的男子。兩人年輕成婚,但妻子對他不忠,使他蒙受了恥辱。所以,妻子受到懲罰是罪有應得。他曾盡一切可能來挽救夫妻關系,但最終不得不把妻子趕出家門。可是,如今他又在想念妻子,覺得她已經受夠了報應。所以他決定帶妻子回家,重溫鴛夢。這是一個溫馨動人的時刻,而一般人或許沒有留意,即在此時此刻,上帝這位神
簡言之,邁爾斯在研究分析《希伯來圣經》的時候,并非把各個篇章看作是互不相關的片段,而是把整部《圣經》視為一氣呵成的小說。在《上帝傳》里,他實際上是以“新批評”(NewCriticism)流行以來的漠視作者、以文本為本體和強調文本多元性的傳統為前提的。這樣一來,作為一部小說主人公的上帝,自然就同一般人心目中的上帝大相迥異了。邁爾斯作了一個很有趣的比喻:《上帝傳》的寫法可以比作某個人參觀一座漂亮教堂的經歷。當他初次邁進富麗堂皇的正門,望見高高的拱頂和美麗的窗戶時,會不由得跪地祈禱起來。正是教堂的建筑激起了他的這種強烈反應。第二天,他又到這里來,在教堂外面環繞而行,細觀拱頂的建筑形式,琢磨彩畫玻璃的制作工藝。這就變成了藝術欣賞。由此可見,他在前后兩天的行為方式和觀感體驗全然不同。邁爾斯自稱,雖然他通常是以純宗教的方式閱讀《圣經》,但在《上帝傳》這本書里卻是從純文學角度來探索《圣經》的。
《上帝傳》問世之后,在世界各地引起了異乎尋常的反響。目前,美國學術界對《上帝傳》一書見仁見智,評價不一。美國威廉斯學院的西方古典文學教授馬克·泰勒(MarkTaylor)稱贊《上帝傳》是對《希伯來圣經》的重新詮釋,具有非同尋常的挑戰性,因為對大多數猶太教和基督教徒來說,邁爾斯筆下的上帝與他們心目中的造物主大相徑庭,這必然會讓他們感到詫異。對很多人來說,《上帝傳》最令人吃驚的一點,就是作者把《希伯來圣經》當做一部文學作品,而不是歷史著作。誠然,邁爾斯并不否認《希伯來圣經》作為歷史和宗教著作的重要性,但他堅持用分析小說的方式來對這部《圣經》加以探索。結果,書中的上帝形象恰如小說中的一個人物,從而引起了一連串各式各樣的問題。泰勒教授指出,盡管邁爾斯解釋《希伯來圣經》的方式與以往學者的做法全然不同,但是教徒們大可不必為此感到惶惑不安,因為上帝從來就不是一個與世無關的純粹自在之物,而是走進塵世的基督。在泰勒教授看來,《上帝傳》的作者與其他《圣經》研究學者的分野在于:以往大多數學者在研究《希伯來圣經》的時候,或把它視為猶太教的佐證,或把它看做猶太教的發展史。如果單將《希伯來圣經》的內容看作是完全事關一個古老民族的信仰,那么考古和歷史方面的證據自然是至關重要的了。然而邁爾斯雖從未聲稱這些證據無關緊要,但他表示《上帝傳》一書將把這些證據暫放一邊,而是把《希伯來圣經》當做一部文學作品來讀。邁爾斯試圖把《希伯來圣經》視作本身具有目的的整體,而把歷史、宗教限定為背景知識。可見《上帝傳》所重視的是本文而不是語境。正是由于邁爾斯采取了這種不同的視角,《上帝傳》的重心便從宗教的教義轉移到了《希伯來圣經》中的最主要的人物——上帝身上。泰勒教授還相當肯定地說,邁爾斯還將寫出《上帝傳》的續集。他預測在未來的續集中,邁爾斯不僅將詳細地闡述《上帝傳》尚未論及的主題,還很可能改弦易轍,從基督教的角度來探索和研究《圣經》。
雖然不少人對《上帝傳》一書贊美有加,然而此書引起的非議也不少。如紐約大學英語系布蘭弗德·帕克(BranfordParker)教授對這本書的評價就有所保留。他認為邁爾斯從文學角度詮釋《圣經》的方式大有斟酌的余地,《上帝傳》的論點既顯得牽強,又失之夸張。帕克聲稱,《上帝傳》的最大問題在于,作者在閱讀《圣經》的時候,想象自己是在讀一部小說。而如果人們閱讀《圣經》的時候,是在想象自己披覽一篇描述某個人成長過程的故事,這就必然造成理解上的根本障礙。他還指出,盡管《希伯來圣經》采用了歷史敘述的形式,但無論從何種意義上講,它都不是運用文學筆法寫成的一部著作。《希伯來圣經》出自眾人之手,成書時間悠久,其內容具有不同的針對性,它本身帶有口述色彩,并且還存在著不同版本。所有這些都與小說沒有相類之處。所以,倘若把《希伯來圣經》視作展示上帝性格發展過程的一部文學作品,那就是大錯特錯了。縱然歷史本身賦予《希伯來圣經》文本一種超越某種特定時代的意義和內容,但文本并不一定能比原作者更具有脫離歷史限制的能力。因此在帕克眼里,《希伯來圣經》與其說是像一部傳記,還不如說更像一本篇章選集。“選集”(antho1ogy)這個詞來自希臘語,原意是“書之精華”。《希伯來圣經》可稱是書之精華的絕佳范例。猶太民族悠久文化傳統所蘊集的智慧在《希伯來圣經》中體現得淋漓盡致。《希伯來圣經》不僅展示了上帝,也展示了猶太民族及其世界,這才是《希伯來圣經》的根本主旨所在。所以,應該說這部圣典首先是堅定信仰和弘揚教義之作,其次才是一部文學作品。
西方學術界對《上帝傳》的紛紜爭議,恰好說明此書頗多可圈可點之處。現在,《上帝傳》正在被翻譯成法語、德語、意大利語、荷蘭語、巴西葡萄牙語和日語等六種文字。據說邁爾斯本人對《上帝傳》的日譯本最感興趣,因為他覺得對上帝的了解是東方人認識西方文化和民族性格特點的捷徑。邁爾斯在《上帝傳》出版后曾談道:“我們西方人對自己的性格加以塑造,使之在某種程度上趨近于上帝的性格。換言之,上帝的形象融會著西方人所具有的性格情感。而東方人在這方面的做法顯然有所不同。也許可以說,對東西方宗教的差異進行對照研究,乃是最深刻的文化比較。”對于沒有宗教信仰的多數中國人來說,倘若今后能有《上帝傳》中譯本問世,肯定能使他們了解西方文明如何塑造了上帝這樣一種特定人格化的宗教意識,進而對《圣經》所體現的西方文化價值有所認識。
(God:ABiography,NewYork:AlfredA.Knopf,Publiser,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