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 嵐
阿爾貝·加繆(AlbertCamus),這位從不自認是存在主義者的存在主義者,和薩特同為“二戰”后一代法國青年的精神導師。他因為“透徹而認真地闡述了當代人的良心問題”,而被授予一九五七年諾貝爾文學獎。加繆作為一個杰出的藝術家的聲名,掩蓋了他首先是一個哲學家的事實,盡管他更多地是用藝術的體裁而不是嚴肅抽象的論證來探討哲學。
加繆的作品揭示了現代人無法掙脫的巨大的荒謬感。荒謬是世界的不合理和人生的無意義,人對永生的渴求和對世界統一的懷念,永遠都被生存的有限和現實的無理性阻斷,因而成為徒勞。人不僅僅是在遭逢離亂和不幸時,甚至是在習已為常但又枯燥無味的日常瑣事中,都會感受到世界的密閉無隙和陌生,仿佛自己是被流放到茫然無路徑的生活當中。“這種人與他的生活之間的分離,演員與舞臺之間的分離,真正構成荒謬感。”在加繆的筆下,無論是默而索在海濱沉悶而熾熱的氣息中用槍聲叩開的苦難之門(《局外人》,一九四二),還是里厄醫生對鼠疫會在未知的他日卷土重來的深深隱憂(《鼠疫》 ,一九四七),或者是克萊芒斯因為自責見死不救的往事而終生逃脫不了的無影的笑聲(《墮落》,一九五六),都以驚心動魄的力量再現了人生的苦難與悖謬。
加繆哲學的主旨即是要為現代人在荒謬的困境中創建一種新的道德,重新肯定人類生命的價值。他在《西西弗神話》起首就說道:“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自殺。判斷生活本身是否值得經歷,這本身就是在回答哲學的根本問題。”承認生活的荒謬,似乎必然要導致自殺的邏輯結果。加繆告訴我們說不是,自殺只是回避而消除不了荒謬,唯有直面荒謬世界的反叛,才能使生命真實。加繆后期的哲學隨筆,就題名為《反叛者》(一九五一)。
反叛既是對自己生命價值的維護,也是對他人生命價值的尊重,換言之,反叛者是對一切人共有的尊嚴的捍衛。“反叛在原則上限于拒絕受辱,而不為他人去求屈辱。”正是在這一點上,加繆與以薩特為代表的存在主義者產生了分歧,他也因此而堅決否認自己是存在主義者。他反對暴力革命,認為反叛不同于革命,反叛自身就包含著限制。“一個奴隸主遭害,反叛者便無資格說人類的共同體,而反叛者正是從這種共同體中證實自己無罪。”反叛要時時遵循適度的原則,要把絕對的人道主義精神貫徹始終,加繆認為革命就缺乏這種人道主義的精神,革命反對奴隸主壓迫奴隸,但它又鼓勵奴隸轉而把原來的奴隸主變為自己的奴隸,而“反叛者不會污辱任何人”,“他不僅是一個反對奴隸主的奴隸,也是一個反對奴隸主和奴隸世界的人。”加繆因此而對二十世紀的社會主義革命作了系統的曲解,“奧古斯丁學說和馬基雅維里主義的混合實際上確定了二十世紀的革命。”“鑒于它的功能,它不能避免恐怖和對現實施行暴力。”
加繆的反叛哲學,是把兩次世界大戰的戰爭暴力同社會主義革命中的階級斗爭等同起來的結論。《反叛者》一書的出版,被薩特稱作是加繆完成了一場“熱月政變”。加繆的悲天憫人的胸懷,在他的反叛哲學中化作了“紅十字會式的道德”,給他的創作生涯留下了一個不光彩的結尾。無政府主義工團運動通過他的闡釋又以哲學的面目復活了,他甚至絲毫不諱言他的理論具有某種機會主義的性質,“歷史不再被樹立為信仰的對象,它只是一種機會,問題是要通過警惕的反叛使這種機會變得頻繁起來。”他背離了他早年的共產主義信仰,遠離了現實中活生生的弱者反抗強者的斗爭,用抽象的是非號召人們放下武器、人道地對人、只要口頭地表示反抗以等待機會,他真正變成了一個人類正義事業的礙事的局外人。這是一種多么令人痛惜的諷刺。
加繆筆下的反叛者,這個被改寫得不甚勇烈的斯巴達克思,這個被惡人鞭笞至死仍在大聲呼號“不要為我報仇”的圣人,他使我想起了斯通夫人筆下的湯姆叔叔,想起了《九三年》中的郭文子爵,想起了許許多多可敬而愚頑的人們。鮮血的陰霾掩蓋了人類歷史的永晝,奴性的桎梏無時不在伺機拖滯自由的腳步,野蠻的殘殺仍然暗伏在文明社會每一個沒有陽光的角落。在進步的車輪下和罪人一同倒下的斗士和無辜者,他們如果能重作一次選擇,他們仍然會選擇以暴易暴而不是無效無望的反叛,哪怕是會被歷史的錯誤枉送上絞架。
加繆的反叛哲學無疑是政治上的幼稚病,這也是許多輕視制度而重視人性的道德家都會犯的頑癥。然而加繆以反叛者姿態對社會主義革命的失誤所作的指責,卻深刻地揭示了政治哲學中一個不容忽視的癥結問題:一種先進的意識形態怎樣才能在形式道德和口頭道德之間選擇一個合適的度,來完成自己道德重塑的功能呢?淪為形式道德,就會以道德專制而殺人于無形。“愛國者是從整體上支持共和國的人;任何在細節上反對共和國的人都是叛徒。”加繆引用的圣·鞠斯特的名言,今天聽來仍會令我們不寒而栗,這是我們曾經何等熟悉而又無情的邏輯!而淪為口頭道德,卻又是虛掛著道德幌子為政治上行實用主義開方便之門,崇高的道德教條被小人們肆意于口舌之間,但在內心卻被他們冷酷無情地嘲諷。
回想起令人痛心的那段歷史,我們不難發現,形式道德和口頭道德的兩個極端曾是攜手并肩、共同為虐的。真心信仰的人因為大膽說出自己善意的疑慮而被迫害,內里包藏禍心的人卻用高調千遍地重復謊言,暢通無阻地攫取權力。歷史不能再被重演,血的教訓不能不吸取,然而我們真是吸取了全部教訓嗎?嚴酷的形式道德是被摧垮了,意識形態的批判功能是被重建了,但在抱定寬容的心胸之余,我們似乎忘卻了我們還有要傳遞信仰的靈光的職責。把信仰淡化、剝損成幾句空洞的口號,泯滅了它的攝人心魄的光華,因而徒具空殼、喪失了對個人意識的內聚力,這正是今日我們面臨的最大危機。
被葬送了青春的純樸、真摯的一代信徒已經老去,他們會緬懷自己的不幸,但卻沒有怨恨,而是對生于其后的我們發出另一種警告:也許有朝一日,瘟神會再度發動它的鼠群來襲擊我們的城市,但那時人們應當懷著堅強的免疫力坦然無畏地迎戰,而不是逃離自己幸福寧靜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