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遏制到合作

東　來

五十年前，一位筆名為X的美國蘇聯(lián)問題專家在美國權威的《外交》雜志上發(fā)表了“蘇聯(lián)行為探源”一文。他寫到，在蘇聯(lián)“一旦共產(chǎn)黨分裂并陷于癱瘓狀態(tài)，俄國社會的動亂和弱點就會以難以描述的形式暴露出來”，因此，“如果發(fā)生什么破壞黨這一政治工具的團結和效力的事件，那么，蘇聯(lián)便可能在一夜之間由最強變成最弱而最可憐的國家社會之一。”為什么會這樣呢？因為蘇聯(lián)的安全和強大“都是在人們的生活以及希望和精力方面付出了驚人的代價才得以完成的……它造成蘇聯(lián)經(jīng)濟生活中其他方面的忽略和弊端，尤其是在農(nóng)業(yè)、消費品生產(chǎn)、住房和運輸?shù)确矫妗薄５沁@一夜會在何種條件下以及何時出現(xiàn)呢？他建議道，只要美國保持對蘇聯(lián)的壓力并顯示它所代表的西方社會的健康與活力，只要美國遏制住蘇聯(lián)的擴張勢頭，它就可以“促進那種最終必將導致蘇聯(lián)政權瓦解或逐步軟化的發(fā)展趨勢”。為此，他寄希望于蘇聯(lián)的“年輕的一代上”，因為他們會從自己動蕩不定的童年生活以及與西方繁榮的對比中認識到，蘇聯(lián)需要改變自己。

四十年后蘇聯(lián)所發(fā)生的一切與這位X先生的分析驚人地一致。看看戈爾巴喬夫或者是葉利欽甚至是切爾諾梅爾金的自傳或自述吧，他們正是生于三十年代動蕩時期的“年輕一代”。切爾諾梅爾金曾對記者回憶說，他“十年級畢業(yè)時，有生以來第一次吃到媽媽給我煎的一個雞蛋”，不是家里沒有養(yǎng)雞，而是把肉和蛋全交給了國家！這位X先生就是美國頭號蘇聯(lián)事務專家、時任國務院政策設計司主任的喬治·凱南(GeorgeF.Kennan)。

凱南一九○四年出生于美國中部一個典型的WASP家庭(白種的盎格魯－撒克遜新教徒)，一九二六年畢業(yè)于東部名校普林斯頓，主修外交史。次年成為美國第一批經(jīng)過公開考試選拔的職業(yè)外交官。作為外交官，凱南在一九三三——一九三七年和一九四四——一九四六年兩度供職于美國駐蘇聯(lián)大使館，對蘇聯(lián)有直接的觀察和體驗。在軍人政治家喬治·馬歇爾任國務卿期間(一九四七——一九四九年)，深受后者的器重，具體設計了馬歇爾計劃，但一九五○年以后，除了一九五二年和一九六一——一九六三年曾先后短期出任過美國駐蘇大使和駐南斯拉夫大使外，他基本上是以學者和外交批評家的身份出現(xiàn)。他的大量著作，從系統(tǒng)的學術著作到一般的時事講演，從大部頭的回憶錄到零散的外交評論，都對美國人理解變化中的世界和美國的外交政策選擇產(chǎn)生持久而深遠的影響。時至今日，年逾九旬的凱南仍對美國的外交與內(nèi)政提出自己獨到的見解。

在西方，許多人把凱南視為二十世紀“美國最有思想的外交家”，國際關系研究中現(xiàn)實主義流派最出色的代表。他們認為凱南擁有一種異常敏銳的洞察力和驚人的預見力。早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硝煙未盡之際，他就系統(tǒng)地提出了對蘇遏制的思想；而當遏制在一九五○年通過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六十八號文件成為美國基本國策之后，他又開始批評遏制政策，并提出了對蘇緩和的思想，這要比尼克松和基辛格的緩和政策早上二十年。早在保羅·肯尼迪的《大國的興衰》出版前十多年，凱南就論證說，美國像以前的其他帝國一樣，正在步入黃昏時節(jié)。早在綠色和平成為一項社會運動之前，凱南就提醒人們注意核武器競賽、環(huán)境污染和人口增長對地球的災難性后果。

不過，僅就單篇文章而言，“X”文章則是凱南眾多論著中影響最為廣泛的一篇，同時也可能是本世紀內(nèi)對美國外交思想產(chǎn)生過最大影響的論文。它一發(fā)表，便在美國國內(nèi)外引起廣泛的反響。當時美國正在通過杜魯門主義和馬歇爾計劃對蘇聯(lián)進行政治和經(jīng)濟上的冷戰(zhàn)，凱南的文章正好迎合了這一形勢，成為冷戰(zhàn)政策的最好的理論說明。雖然凱南提出了遏制的思想，但并沒有闡明如何進行遏制，而是籠統(tǒng)地聲稱，美國必須“在凡是有跡象表明蘇聯(lián)侵犯世界和平與穩(wěn)定利益的地方，使用不可更改的反擊力量”。當時的時事評論大家沃爾特·李普曼(WalterLippmann)立即抓住這一點，一氣寫了十二篇評論文章，指出這種不分地點與手段的遏制根本不切實際，為美國力量所不及。他還把這些文章匯集成冊，以《冷戰(zhàn)》為題出版。于是乎，凱南的“遏制”與李普曼的“冷戰(zhàn)”成為二十世紀下半葉國際關系中最流行的術語。

李普曼的批評促使凱南進一步思考遏制問題，并形成了強調政治遏制、明確遏制重點地區(qū)的政策建議。這些內(nèi)部的政策報告和X文章一起奠定凱南“遏制之父”的地位。可是，在馬歇爾一九四九年去職以后，凱南的話便無人喝彩，成為一位被冷落的智者。更令他痛心的是，他種下的是龍種，收獲的卻是跳蚤，他精心設計的遏制思想在杜魯門主義那里成為全世界范圍內(nèi)不分輕重緩急的反共十字軍，到了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六十八號文件那里則變成不分重點不顧手段的全球軍事遏制。在他看來，遏制的全球化和軍事化與他的思想差之毫厘，卻謬之千里。對國務院及外交決策者的這種失望，促使他在一九五○年暫時離開了國務院，開始逐步脫離了美國社會和決策中的冷戰(zhàn)共識，放棄他自己一度提倡過的遏制政策，開始倡導用談判來解決美蘇沖突。他辯解說：“如果說我是一九四七年遏制原則(Containmentdoctrine，有時也譯遏制主義)的始作俑者的話，那么，它是一個會隨著斯大林的死亡，中蘇沖突的發(fā)展而大為失效的原則。”不僅如此，他還以民間外交評論家的身份批評美國的外交政策。他稱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以來的美國外交政策是一個“巨大和歷史的失敗”，并把冷戰(zhàn)視為一種“天大的誤解”，他甚至為自己沒能在戰(zhàn)后初期提倡緩和而感痛惜。凱南只是在一個很短的時間(一九四六——一九四九年)影響了美國外交政策的制訂，但他卻被作為遏制之父，而非呼吁緩和的政治家，被人們長久地記住。對凱南個人來說，這是一個悲劇；對歷史來說，這是一個諷刺。

雖然凱南作為外交家也有相當?shù)某删?他可以說是美國歷史上唯一一位憑自己筆頭的力量而官居高位影響政策的外交官)，但是，他最大的影響則是作為一個局外人和知識分子而作出的。他之所以在一九五○年辭去外交職務，并最終在一九六三年永遠脫離外交界，是因為國務院和外交使館的廳堂對于一個思想深刻不斷思考的靈魂來說，實在是太狹小了。他在自己的回憶錄中甚至認為，在國務院中只有馬歇爾才理解并支持他的政策建議，特別是歐洲復興計劃。但是，即使是馬歇爾也“從未充分理解”他設計歐洲復興方案的“理論基礎”。多么自負的知識分子！

正是這種與現(xiàn)實，特別是與官方保持一定距離而獲得的獨立思考精神以及他漫長而豐富的生活閱歷，把凱南造就為我們時代的一位智者。五十年代凱南便已脫離了冷戰(zhàn)共識，到了七十年代，他又跳出了從美蘇關系角度來觀察世界事務的框框，開始用更開闊的視野來認識這個世界，形成了被研究者稱為合作的國際主義的世界觀。于是，大國間的軍備競賽，世界人口的爆炸，全球環(huán)境的變遷，西方的衰落和美國社會的衰敗等問題成為他思考的主題。他強調美國人從建國之父那里繼承下來的“天命觀”并不正確。美國只是人類的一部分，而不是上帝的選民，因此它并不擁有比其他民族更高尚的情懷，也無法獨自應付眾多的世界難題。如果說美國能夠有什么獨特力量的話，那就是養(yǎng)成一種恭謙慈悲的美德，與世界其他國家和民族合作，共同解決人類面臨的難題。美國不應去充當別人的教師，最多只是一個好壞兼具的榜樣。為了更好地解決國內(nèi)眾多的社會和經(jīng)濟問題，美國需要的是“最少而非最多地卷入外部事務”。在紀念X文章發(fā)表四十周年時，凱南意味深長地指出：“在一些方面，我們美國人需要學習的第一件事是遏制我們自己。”由提倡遏制蘇聯(lián)到提出遏制自己，這是多么具有諷刺意味的變化！

作為一個思想者，凱南對世界與歷史的思考從沒有停止過。能夠在過去的四分之三的世紀中不間斷地參與和觀察世界事務的人，可以說是寥若晨星，而凱南就是其中一位。這一年齡上的優(yōu)勢是基辛格、亨廷頓等輩所無法比擬的。對此凱南自己也很得意。他在最新的一本著作《世紀末的反思：一九九二—一九九五》中指出，如果把一九一四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爆發(fā)看作是本世紀的開始，把一九八九年東歐的巨變看作是世紀的結束的話，他可以說是“世紀之人”。因為一九一四年時他十歲，小得足以懂事；而一九八九年時他八十五歲，老到尚未糊涂。他把二十世紀看作是西方文明史上悲劇性的一章，人類經(jīng)歷了兩次世界大戰(zhàn)的空前浩劫。一戰(zhàn)不僅摧毀了歐洲，而且還種下了極權主義的種子，進而引發(fā)了二戰(zhàn)。二戰(zhàn)的后果雖不像一戰(zhàn)那樣可悲，卻也造成一個主導國際生活近半個世紀的冷戰(zhàn)。盡管美蘇兩家都不想打另一場世界大戰(zhàn)了，但都懷疑對方想這么做，于是就開始了無休止的核軍備競賽，并把對方的人民當作人質。在冷戰(zhàn)后的今天，人類仍不知道該如何安全地處置這些核武器，而只能不負責任地把難題留給我們的后人。

凱南對美國外交的思考跨越了一個時代，在他事業(yè)起步的三十年代，美國開始從孤立主義走向全球干涉主義，并在二戰(zhàn)后充當起世界警察。而在他事業(yè)即將結束之時，美國進入了一個相對衰落時期。于是，由一個冷戰(zhàn)開始時遏制的始作俑者來倡導美國從世界事務中“廣泛撤退”也就不足為奇了。冷戰(zhàn)結束后，凱南認為美國應更加注意發(fā)揮聯(lián)合國的作用，更多利用多邊行動而非單邊行動來推行美國的外交政策。但是，他對北約等軍事同盟則保留看法，認為盡管從短期看這類同盟應該維持，但從長期來講，則需要加以修正并最終結束。于是，凱南的主張再次與美國決策者的政策相左，不合時宜。就在克林頓政府致力于北約東擴之際，九十三歲高齡的凱南奮筆投書《紐約時報》，指出利用俄國暫時困難窘迫之際擴大美國的聯(lián)盟必將埋下沖突的種子，激發(fā)起俄國人強烈的民族主義情緒，最終會招致俄國的報復。因此這將是冷戰(zhàn)后美國外交政策中所犯下的最大錯誤！看來，只有時間才能對他的這一判斷作出回答，而那將是未來對他影響力的最后一次考驗。

一九九七年五月二十八日于香港大學美國研究中心，是日正值北約與俄羅斯簽訂北約東擴協(xié)議。

(《美國外交》，喬治·凱南著、葵陽等譯，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一九八九年版；GeorgeKennan，Memorise，1925－1950，Boston：Little，Brown＆C，1967；AtaCenturysEnding：Reflections，1992-1995，NewYork：W.W.Norton＆Company，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