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生命樹(三)

劉文惠

不久的一個下午，班主任杜老師來電話讓我速去學校。

我來到學校，杜老師遞過一張試卷。我接過一看，上面寫著“小學生心理問卷”一行字，“你看，這是江南南填寫的。”

杜老師指著“你覺得生活有沒有意思?”一欄，“沒有意思。”南南寫著。

我心里一揪。緊接著下面是“為什么你這樣想?”“活著很受罪。”南南寫。后面一欄是“你填表是不是經過認真思考?”“是。”字跡一筆一劃，很認真。“你填表是不是在開玩笑?”“不是。”我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我的心在隱隱作痛。

“杜老師，真沒想到，南南會這個樣子，她燙傷住院時很勇敢、很堅強。多少人夸她懂事能吃苦，可是出院以后她性格變得越來越內向了。”

杜老師若有所思地說：“南南在各方面都是個不錯的孩子，只是她的心理壓力太大，不喜歡與別人交流，這與她的特殊經歷是分不開的，我們要引導她開朗起來。”

杜老師接著說：“對孩子，特別是有病的孩子，家長往往將生活照顧考慮得多一些，而忽視了孩子心靈深處的微妙變化。南南自卑感很強，不愿參加集體活動。我們首先要動員她參加學校組織的一些興趣小組。使她感受到生活的樂趣，增強對生活的信心。”

杜老師的話極有道理。

傍晚，我約南南一起到外面散步，南南很貼心地挽著我的胳膊。我裝作沒事的樣子：“南南，聽說你們學校最近搞了個心理問卷是嗎?”

南南點點頭：“是的。我們都參加了。”

“你是怎樣回答的，能告訴媽媽嗎?”我懇切地說道。

南南掩飾地笑著：“我寫生活很美好，我熱愛生活。”

南南說罷轉過身去，眼睛望著遠處。

我悲哀地看著女兒的側影。我明白，女兒此刻對我關上了心靈的閘門。

面對這樣一個對生活失去興趣、失去信心的孩子，我該怎么辦?

正當我一籌莫展的時候，偶然讀到一本名叫《去意徊徨》的書，書中主人公劉琦為了從大火中救出戰友的孩子，被大火燒掉了四肢和五官。然而他卻憑著鋼鐵般的意志，用殘臂寫出了優秀的文學作品，用親身經歷告訴人們。應該怎樣正確對待不幸和痛苦。

我反復讀著這本小說。不僅被劉琦同志超人的毅力所折服，更重要的是慶幸為女兒找到了一位好老師，好榜樣。

我立即給這本書的責任編輯寫信，請他幫我轉一封信給劉琦同志。

不久，劉琦來信了。這是一封奇特的信：信紙是純白的、像晚報樣大的厚厚硬紙。字是用毛筆寫的。字很大，正反兩面寫得滿滿的。看著信我驚呆了，這是一個雙目失明、失去雙手的人把筆綁在殘臂上寫出的字嗎?好瀟灑、好漂亮啊!

信是這樣寫的：南南：你好!

給一個不滿10歲的孩子寫信，叔叔還是第一次。我猜你一定是個有著圓圓的臉。胖乎乎的女孩子，猜錯了也別怪叔叔，別說我們相距千里，就是你站在我面前。叔叔也看不到你。聽媽媽說你還在為自己身上的傷疤傷心，有許多想法，這一點叔叔完全理解，叔叔身上的傷疤比你多得多。當時的想法也比你多得多。

南南，我們每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誰也不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每個人腳下的路都不是平坦的。所以沒有坦途讓我們尋找，只有我們自己去開拓。你年紀還小，前途無量，一點傷疤遮蓋不住生活的絢麗色彩，更不是你生活道路上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不就是穿不成短袖裙子?穿長袖不是同樣很美!你有端莊的容貌。有一顆熱愛生活的心，你就有可能成為一個有作為的人，命運并沒有剝奪你的這些權力。你比叔叔幸運的多。你可以隨意對生活作出選擇，而叔叔遠不如你。盡管如此，叔叔在艱難的奮斗之后還是成功了。你呢?有志氣的孩子是不甘心落后的，對嗎?

南南，希望你不要責怪生活的無情，生活不會拋棄我們，你具備成才的全部條件，奮斗會使你成功。

劉琦叔叔

劉琦叔叔的信在南南心中激起了層層波瀾，南南在悄悄發生變化。

體育課上，南南和同學們一樣脫掉長衣長褲跑400米，打防疫針時，南南毫不猶豫地擼起袖子讓醫生在遍布疤痕的手臂上尋找扎針的空隙，洗澡時，她機靈地把毛巾往身上一披，大大方方走進集體浴室。

我們靜靜觀察著她。老師悄悄注視著她。

南南真的變了，她處處顯示出躍躍欲試的姿態，課堂上她積極發言，操場上她刻苦鍛煉，勞動時她和同學們一起刨土栽樹。值日時她揮動手臂使勁擦著玻璃……，她不再為自己的傷疤而自卑。

一天，她只穿一件短袖襯衫跑回家來。

“怎么啦?”我大吃一驚。

“沒什么，一個同學生病了，我把外衣脫下給她穿了。”

“是嗎?真不錯!不怕露疤j?”

“我是心靈美哩!”她調皮地跟我開了個玩笑。

暑假，江遠利用休假的機會帶女兒來到原來工作過的艦艇上。

浩瀚的大海，浪濤拍岸。海面在陽光的映照下閃出道道波光。

江遠為女兒詳細介紹艦艇上的各種設施，南南見了很新奇，也很感慨：“我有這么多不懂的東西!”

曾為南南獻過血的海軍叔叔看到南南特別高興：“哈!長這么高了!”

南南跟叔叔們一同站到甲板上。面對一望無際的大海，看著艘艘巨輪穩穩地行進在浪濤之中。南南感到從未有過的振奮。

“叔叔，怪不得你們都這么豁達、樂觀，人往甲板上一站，感覺就是不一樣啊!”

江遠打趣地說：“你長大也到船上工作吧!”

“好啊!”南南開懷大叫：“世界上最大的是海洋，比海洋大的是天空，比天空大的是人的心靈!”

南南與疾病頑強拼搏的故事在報紙上登出了，引起了許多人的關注。

寒假時期，廣播電臺邀請南南進直播室與小朋友交談。半個小時的節目很快結束了，南南覺得心中還有很多話沒有說完，她想把對老師、對同學、對生活的熾熱情感通過電波告訴大家。

這以后，我們每天都能收到許多直接寄來的或是報社轉來的信件，這些信有干部、工人、知識分子寫的。更有小學生、中學生、大學生寫的，他們有的談自己的經歷，有的表達對南南的問候和祝福，有的提供治療偏方，還有的摘抄一些名言警句。總之，封封來信無不洋溢著真誠和熱情。

南南又多了數不清的未曾見面的爺爺、奶奶、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及小朋友，人間的真情灑滿了南南幼小的心田。

南南學會了觀察生活中的一些現象。她常常觸景生情，在感慨中用詩的形式表達對事物的看法，她寫得“鞋的訴說”正是這樣。詩的開頭先作了說明：在路上看見一雙八成新的紅皮鞋被人丟棄在角落里。也許鞋子的主人此時正穿著剛買的新鞋走在去舞場的路上。詩是這樣寫的：竭力精心打扮自己／為的是更好裝扮他和你／可是有人喜新厭舊／三天兩頭將我遺棄。有人把我扔進垃圾／沒人問我為何哭泣／有人對我苛刻無理／沒人聽我傾訴滿腹委屈。不想關心我的遭遇／只想獻給他人美麗／被踩被扔是你的選擇／讓你開心，是我唯一的誠意。寫這首詩時，南南12歲。

墻上日歷牌的日歷紙被一頁一頁撕掉。這是很正常的，可是南南卻因此引起許多聯想。她寫道：只見你一天天消瘦／日子卻一天天累厚／有時你像銀河般遙長／有時你似江河般奔流／當春走出冬你挽著春／當夏走進秋你系著秋／你好心提醒人們時光的寶貴／卻有人每天將你拋進紙簍。

這首詩在國家級刊物《詞刊》上發表，有好幾位作曲家為此譜了曲。我們由衷地為南南感到高興。

信心是成功的搖籃。小學升初中時，南南以優異的成績考入了省重點中學。她用超乎常人的毅力和努力，實現了自己人生的第一個目標。

中學生活與小學大不一樣，功課一下增加了幾門。學習方法、學習環境都與小學有很多不同，南南一下子適應不過來，感到壓力很大。但此時南南的承受能力已有了很大提高，她沒有消沉下去，而是刻苦鉆研，在老師和同學的幫助下，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前走，漸漸地跟了上來，看到女兒如此刻苦，有時我感到遠不如她。

南南不嬌氣，她對吃、穿要求不高，有什么就吃什么，從不挑食。她的衣服、褲子穿小了，我找塊差不多的布接上一截她照樣穿。她現在用的書包還是小學時買的。上面不知縫補了多少個地方。一次，一個同事看見南南衣服上有一截袖子是接上去的，驚奇地問：“你女兒這樣的衣服還肯穿?現在的獨生子女沒幾個這么聽話了。”

我說其實這不叫聽話，她并不是因為要聽媽媽的話才肯穿的，而是她壓根就沒覺得穿這樣的衣服有什么不好。隨著年齡的增長，南南更加成熟了。她喜歡閱讀，喜歡思考。一有時間就捧著一本書靜靜地讀起來。古今中外，什么書都讀。她讀書時手中總是拿一支筆，看到好詞好句就在旁邊勾下，看到令自己感慨的地方就加幾句眉枇。

1996年5月19日，某大學禮堂，中學生校園歌曲演唱會在這里舉行。

男主持人簡短地向觀眾講完南南的故事之后，女主持人手握話筒深情地說：

“身體的傷痕不易治好，心靈的創傷卻能夠愈合，無聲的細雨滴落在苦澀的心田，它，已經變成1甘泉……。下面請聽歌曲：(花季)，由江南南同學作詞，著名作曲家朱南溪作曲。好，現在讓我們一起來感受花開時的聲音……”

手風琴拉響了，一個少女用純真的聲音唱著：

“是誰藏著冬天的含蓄／是誰踩著春天的足跡／是誰追著秋天的浪漫／是誰盼著夏天的飄逸／是誰翻開我熟悉的日記／是誰夾起他幼稚的秘密／是誰弄臟你嶄新的衣裙／是誰擦去我委屈的淚滴／多雨的季節才有多情的詩／多風的日子才有多彩的花季／花季里有多少如詩的夢想／夢想變成多少如花的記憶……

隨著最后一個音符的結束，臺下響起一陣雷鳴般的掌聲。南南也和大家一起拼命鼓掌。而坐在臺下的我眼睛潮濕了，我想起了很多很多……。今天的南南已從災難的陰影中走出，明天的她還會遇到什么呢?等待她的將是很長很長的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