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正賢
在文學這座大花園里,散文處于邊緣地帶,是一個最具有開放性的品種。活潑好動的散文,習慣于探親訪友,四海為家,從不把自己拘囿在某個特定的疆域,導致小說帶有散文味,驅使詩歌呈現散文化,甚至讓一些邏輯嚴密的學術論文也因揉進散文筆調而變得親切生動。寬容大度的散文,熱衷于招徠三教九流,引進各路兵馬,借以壯大陣容聲勢,豐富表現手段,增添色彩花樣,小說家向它輸送情節的曲折,詩人為它傾注意境的優美,學者們則帶來了哲理性和書卷氣。創作主體在稟賦、素養方面的差異,有助于散文避免陷入單調乏味的泥潭,從而形成令人目不暇給的千姿百態。
散文集《紫色的夜》的作者郭翠華曾經執教于高等學府,又是以寫詩為起點走上創作道路的。當她把勤奮耕耘的筆鋒轉向散文園地的時候,讀者也許不難從她的作品中窺見文化知識積淀和詩神繆斯熏陶的雙重投影。與那些擅長于講故事寫人物的小說家不同,她很少潑墨細致描繪客觀具體的生活圖景,而是往往將富于詩意的筆觸伸向心靈的顫動與精神的感悟,以抒發心聲和營造意境作為自己的文學追求。
一
言為心聲。大凡文學作品,無不都會在描寫自然、社會與人生的同時傳達出作家自己的主觀感受,只不過有的隱藏于故事情節、人物形象的背后,有的則直接傾訴于議論或抒情的文字之中。
郭翠華散文既然把抒發內心的體驗與思索作為主要內容,那就注定了她對文學表現手段的運用,往往偏重于帶有濃重主觀色彩的抒情,同時輔之以伴隨著比喻或象征的議論,對客觀性的敘事則盡可能予以淡化乃至放逐。所謂淡化或者放逐,并不是摒棄或者拒絕的同義詞。敘事畢竟是創造形象、構建意境的必不可少的手段。在《紫色的夜》一書中,固然也有純粹表現意識流動的篇章如《真諦》和《流動》,但那只是個別現象。就大部分作品而言,并非全然沒有事件、場面和人物,只是作者不去花費過多的筆墨具體入微地描繪這些生活圖景,而是以敏銳的感覺和豐富的想象,捕捉、聯綴種種社會和人生現象在自我心靈上的投影。
這樣的創作個性,在她的早期作品《內蒙情思》中即已初露端倪。這一組散文主要以北方蒼莽壯麗的自然景觀作為表現對象。然而,無論是對黃河,還是對沙漠或者草原,作者都沒有拘泥于一板一眼的細描細繪,而是單刀直入地攝取客觀景物的內在特征,借助詩意化的想象和閃電式的聯想,轉換為內心感受的抒發。僅以《沙漠之謎》為例,原本無聲無息的沙漠,竟在作者筆下露出原始、質樸、坦率的微笑,成了一個沒有“雕塑過”、“物化過”、“異化過”的生命。面對這“從沒見過的生命”,作者領略到“讓人忘了一切”的美,于是激情滿懷,性靈飛揚,迅即將筆鋒從客體移向主體,撇開對沙漠的具體描摹,直接瞄準撲向沙漠的人與沙漠在“赤裸”和“金黃色”這兩方面的相似,夾敘夾議,暢談自己對生活之謎的思考與悟解。
作者后來又寫了一些紀游文字,為數不多,水平卻有了明顯的提高。其中,《深圳行》包含身在深圳和回憶深圳這樣兩個不同的視角,力求以對客觀現實的敘述為基礎,達到意與境、情與理的結合。《素心與佛緣》前三節寫兩次游九華山的相似印象與不同感受,對佛地圣境如水的寂靜和清雅不乏如詩似畫的勾勒,對自己從輕輕感應到深深領悟的內心歷程也有微妙傳神的揭示。后兩節寫佛教圣地在商品經濟大潮沖擊下的變化,以像集市那樣的喧嘩嘈雜為背景,著力描述當地僧尼怎樣艷羨俗世紅塵,趨于浮華勢利,而衣衫襤褸的外地和尚卻是怎樣風塵仆仆,三步一叩。作者對“信不信佛不在于形式”的悟解,對“身處滾滾紅塵,能夠清心淡泊”的贊許,猶如畫外音一般,與上述生活場景自然而然地融合在一起。由于作者有意識地抑制早期作品中某種游離于形象本體之外的意念升華,這篇散文給人以空靈而不失之飄浮、深沉卻不傷于勉強的感覺。
數量更多也更能體現郭翠華創作特色的,是那些以日常生活為題材的篇章。《水上的生命》就是很有代表性的一篇。不能認為這篇散文絲毫沒有涉及外部的客觀世界。它分明寫到了從現實生活中離去的人物,也記述了在山西觀看超度亡靈的情景。只不過作品采取的是偏重于心跡外露而有事件卻不沉溺于敘事的寫法。如果說提到超度亡靈時尚有一兩句可以算是具體場面描寫的話,那么,涉及那些英年早逝者的文字就幾乎不包含任何客觀敘事的因素了。作者既沒有縷述他們生前的種種故事,也不曾展示他們如何結束生命的細節,而是把筆觸引向這些朋友離去的消息在自我心靈的湖水中激起的波瀾。對于不久前還曾“說說笑笑”的熟人,作者雖然提到了他們生前的愿望與打算,卻并不加以具體介紹,僅僅將他們留在朋友朦朧記憶中“不再言語的笑貌”勾畫成“依舊清晰”的定格式的剪影,隨后化有形為無形,從活著的人為慰藉亡靈所做的努力生發聯想,引出“抓住生命的每一個瞬間”,“想做什么,就立刻去做”的思忖。臺灣作家三毛與大陸讀者的生活環境有一段距離。作者寫及有關她的噩耗時,卻無意復述他人講過的故事,只是一下子抓住開窗的手忽然“愣住”的動作和心里聽到一種“清脆的響聲”的幻覺,化無形為有形,牽來一幅富于象征意味的畫面:“地上有一汪明凈的水,我無法用雙手捧起它;天上有一灘金黃的碎片,我無法讓它重圓。”這真可以說是擺布語言的方陣,繪聲繪色地傳達出極度的震驚和惋惜,收得虛寫勝于實寫的藝術效果,并為隨后的談論生命的“走與不走”設下合乎情理的鋪墊。對于上海電臺那位“大眾情人”的悲劇命運,作者也只用飽蘸詩情的語言加以概括,而把重心置于“淚雨朦朧”中“重讀”自己的親身經歷,繼續深化如何認識生活、實現人生價值的思考。值得稱道的是,作者并未止步于就事論事。她利用淡化敘事所留下的空間,進一步催動思緒滾滾、浮想翩翩的車輪,從感嘆生命消逝時的毫不留情,駛向遙想生命初到之際的哇哇大哭,又引用張愛玲的名言,轉述外國寓言故事,剖析梵高、路遙的遭遇,虛實相間,形神兼備,酣暢淋漓地顯示出在生命問題上善解人意的豁達、超越自我的灑脫與務實勸善的坦誠。
展讀《水上的生命》,很容易讓人想起英國女作家伍爾芙對散文創作的要求:“與蘭姆一起翱翔于奇想的九重天上,或和培根一起深潛到智慧的海底。”可以說,郭翠華已經在這方面進行了可喜的努力。我們從《紫色的夜》一書中,還可以找見不少與《水上的生命》水平相近的作品。例如從一種沉思冥想寫起的《燈下漫筆》、《指間流水》,又如由某個生活經歷、生產場面或自然景色引出的《一種經歷》、《紫色的夜》、《凝望鋼鐵》、《思念》、《雪歸田園》,還有發端于一場聚會或一次談話的《再相逢》、《長大的人》等等。盡管這些作品構思方式各不相同;人稱可能是“我”,可能是“你”,也可能是“他(她)”;用于敘事的筆墨或多或少,或置于開端,或穿插其中;但它們都
是圍繞著自己和他人的遭遇或見聞,放談縱談生命的短暫與永恒、人生的完美與殘缺、世間的幸福與苦難、事業的成功與失敗、人性的堅強與脆弱、婚戀的甜蜜與不幸、創作的甘苦與得失、做人的真誠與虛偽。在盡情展開奇想翅膀的過程中,作者不時將自己熟知的文學典型、藝術畫面、文壇掌故、名人名言融會于抒情與議論之中。透過一行行優美的散發著書卷氣的文字,讀者眼前也許會浮現一個頗有文化教養、飽經人世滄桑的現代女性形象。她臉上露出過來人所特有的苦澀卻又不失溫厚的笑容,與朋友們一起訴說家常,抒發心聲,在精神領域、感情世界里進行一種舒心寬懷、排憂解難的嘗試。她是那樣親切隨和、坦率真誠,給人以啟迪但又并無說教的意味,讓讀者從一種心靈的自由交流中了解她對人的生存狀態的關懷和對實現生命價值的領悟。
二
從《紫色的夜》一書中還可以看到,郭翠華的散文作品十分注重意境營造。她善于借用詩歌創作中的比興手法,以某件事情或某種景象引起特定思緒的一連串流動,并在這流動的過程中,讓一個個片斷的印象、幻覺乃至夢境穿插跳躍、次第變換,實現情與景、事與理的動態交融。
在意境的營造上,《思念·綠海》取得了較為突出的成功。作品一開頭就推出一幅明凈淡雅的特寫畫面:“窗外”,“沒有太陽”,“一棵蔥蔥的長杉”躍入眼簾。作者不去描繪長杉的形狀和姿態,單單抓住“顯眼的綠”這一感官印象作為比興的媒介,迅捷跳往朋友來訪時背后幾根柳枝撐開的“綠色世界”。隨即重新回到窗前,視線從劃過天空的白鴿掃向星星點點的綠色。再從綠色蔓延生長的“無聲無息”,聯想太陽的“熱鬧”、“炫耀”。緊接著又借助于形象本體與意念借喻之間的轉換,運用類似電影里的蒙太奇手法,一下子由自然景觀轉向人生現象,以一個閃光的鏡頭和一個寂寞的背影,揭示父親從絢爛走向平淡的變化給予自己的人生啟示;然后又以自己有些土味的名字作為跳板,讓思緒重返綠色。在自然界,綠是最常見而又最富于生命活力、最令人心曠神怡的顏色。作為一種個體的綠,固然難免總要消逝的;然而從總體上看,綠又總是默默地悄悄地交替延續,成為不會流逝的永恒。正是出于用綠色象征普通而又充實的人生追求這一構想,作者又從記憶深處請回給過她溫柔撫慰的無名大樹,照應前面所寫的長杉和柳枝,并與安徒生童話中那個在綠葉感動下起死回生的女孩形象融為一體,構成平中見奇、耐人品味的幽美意象。作品篇幅雖短,容量卻不小,從頭到尾呈現氣韻流動的閃爍,又不失一氣呵成的和諧。
如果說《思念·綠海》中的思緒流動和意象跳躍是屬于單線推進的話,那么,《秋思·無意拒絕》就顯得紛繁一些,具有雙線迭出的特點。對意象的選擇也有所改變,不是用一種綠色,而是用軀干筆直、撐開一個綠蔭世界的楠木。行文則以他和她兩個人的對話取代一個人的遐思。貫穿于作品中的楠木更是有別于那個綠色的單一性,因他與她心境、情愫各異而構成相反相成的雙重意象,反映了一種可以意會不可以言傳的無奈心緒和微妙情懷。不妨說,前者帶有女聲獨唱的韻味,后者就好像是一曲男女聲二重唱。
在那些內容較多、篇幅較長的作品中,思緒流動和意象跳躍的規模相應有所擴大,但就其實質而言,仍不外乎上述兩種類型。舉例來說,《再相逢》與《秋思·無意拒絕》有相近之處。這篇作品寫三個不眠女友久別重逢的夜話。她們追憶學生時代的輕松無憂和精神富有,訴說成為人妻人母后因“清純和自由離自己遠去”而引起的惆悵,又表達了保持不老的純真、繼續上下求索的愿望。《秋思·無意拒絕》中的“男女聲二重唱”,在這里變成了由三位女性喁喁私語組成的“小合唱”,再加上別的女友的詠嘆調作為伴奏。這就既增添一重反襯,又表現為旋律的演變,思緒的宣泄從單純、簡潔、含蓄轉為繁復、細膩、明麗。《紫色的夜》的寫法卻與《思念·綠海》同屬于一類。這篇散文雖然只有三節文字,篇幅倒比《再相逢》長了一倍,涉及的人與事也更多一些,因而導致意境的營造呈現紛繁復雜的格局。但就每節文字而言,采取的仍然是與《思念·綠海》相仿的單線進行的方式。而從節與節之間的關系來看,思緒流動和意象跳躍的幅度可就有了明顯的增大。從第一節述說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到第二節傾訴文學創作受人冷落的窘境和自己對文學堅貞不渝的摯愛,這無疑是跨度頗大的騰跳。第三節抒寫對婚姻枷鎖的思忖,與第二節相比,跨越的距離也不算太近。好在內容雖有不同,基調卻基本一致,都是沐浴于“紫色的夜”這一迷離靈動的意境之中,故而依然帶有單線推進的特點。
在散文集《紫色的夜》中,那些抒情短章與若干長篇作品相比,往往不僅毫無遜色,相反顯得更加精致雅潔,耐人品味。這一情況的出現,可能與對散文藝術特性的把握不無關系。作為一種偏重于內心世界揭示的文學體裁,散文固然可以寫得隨便一些,但也需要講究文字的凝煉。寫得短一點、精一點,或許更容易贏得讀者的歡迎。創作長篇散文,似乎更有必要錘煉如李健吾所說的“在限制之中自由”的功力。散文無疑可以海闊天空,無拘無束,但從意境創造的角度看,思緒的流動與意象的跳躍,也還需要有一定的界限和相對的和諧。蘇東坡認為散文應當“大略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這是否可以理解為,散文家在運筆如飛的時候,不可忘記對行與止的幅度和范圍加以適度的控制。
從散文集《紫色的夜》出版以后,郭翠華繼續筆耕不輟,在心聲的抒發和意境的營造上又有了進一步的提高。祝愿她在今后的創作中精益求精,揚長補短,為散文園地奉獻更多令人賞心悅目的奇花異卉。
責任編輯潘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