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3月30日到4月2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召開“文化政策促進發展政府間會議”,作為中國文化代表團的成員,我有幸出席了這次會議,頗為感受到世界文化發展的某種趨勢。會議在新形勢下提出了新的思考點,主題是“文化與發展”,在對世界趨勢進行前瞻性預測的基礎上,把文化問題列為未來十年中全球發展的首要問題。
1993年美國哈佛大學政治學教授亨廷頓(S.P.Huntington)提出“文明沖突論”,把文化差異視作未來世界的沖突根源,雖然引起了廣泛的歧義回應,但他抓住了一個癥結:文化問題將是人類發展的深層控力。教科文組織針對新的世界局勢,于1992年12月發起組建了一個“世界文化與發展委員會”,專門研究文化與發展的關系問題。委員會由來自世界各地的杰出專家組成,名譽委員中有三位諾貝爾獎獲得者以及著名法國人類學家、原始思維一書的作者列維-斯特勞斯(Claude Levi-Strauss)。委員會草擬了《我們的創造力的多樣性》的綱領性文件提交這次會議討論,中心意旨是要徹底扭轉以往國際論壇上的西方視點,在多元文化觀的基點上探討一種基本的全球倫理準則。文件提出:“生活方式就是一種價值觀、一種權利、一種責任和一種機會,它使每個民族都向西方價值體系被認為是普遍規則的那種標準提出挑戰,并要求有不同形式的現代化的權利。”“我們的前后左右都是文化的多樣性,我們必須學會不讓它導致文化間沖突,而要它導致富于成果的共存與文化間的和睦。”“每種文化所特有的傳統可以與最現代的經濟、科學和技術資源相結合。”文件同時強調了人類文化在發展中的重要地位:“單憑經濟標準不可能同時滿足人們對于人類尊嚴和物質消費兩方面的需求。”“脫離人或文化背景的發展是一種沒有靈魂的發展。”“文化不僅是發展的手段,同時也是發晨的目的。”委員會希望探討一條道路,既促進人類持續發展又促進不同文化的共同繁榮。委員會提出了推動文化發展的十項具體“國際議程”,提交這次會議討論,以便在今后實施。
我感到,教科文組織的這次行動順應了當前世界發展的精神趨勢。過去一個世紀的世界進程,體現為西方強勢的逐漸消解與東方弱勢的緩慢回升,西方思維中慣性保持的立場受到強烈撼動,從德國思想家斯賓格勒(O.Spergler)到英國歷史學家湯因比(A.J.Toynbee),再到德國哲學家雅士柏斯(K.Jaspers),西方人逐步從自我中心意識跨越出來,開始注重人類文化傳統的多元價值,用高下來區分文明的勢能型思維為對每一種文明都有其存在合理性的理解所取代。于是,西方范疇之外的任何弱勢文化都不必再繼續用西方的眼光來對位,它們將擺脫數百年來的心理尷尬,平靜而自信地邁入新的世紀。既有文化是人類的共同財富,地球是一個整體。在歷史將地球分為東西兩半時,東西方思維都受到自身的限制。東方傳統宇宙觀的盲視在于它模糊思維負面的不可知性與表象化,西方傳統宇宙觀的危機在于它機械思維的極至就是對生命與自然的最終否定。對抗使得人類思維無法超越自己的誤區。現在人類終于意識到,他們將共同為地球的生存環境及其危機所制約。為了人類的整體進步,世界的趨勢是在共同現實面前人類精神的彼此靠攏,新的思維基點將建立在對人類文明的整體總結之上。雖然在21世紀文化沖突不可避免,但沖突也就意味著攙并與融和的發生和實現。在這個意義上,21世紀的發展可以預測為人類文化交融運動的結果——這一認識應該成為支配我們制定文化戰略的基點。
中國在21世紀的經濟前景已經成為世界性話題,但從內部看得到的是文化傳統已被和正在被大塊拋棄。世界趨勢是下一個世紀多元文化格局的形成,當全球都實現了經濟起飛之后,文化的獨特性將成為新的持續的經濟增長點。屆時如果我們的人文與自然景觀都被失去特色的高高低低的水泥方陣所覆蓋、所填滿,我們將會失去自然活力,在未來的競爭中一敗涂地,并且永遠無法重振旗鼓。民族傳統即是世界多元文化的一部分,我們必須注意不使它淡化、失去鮮明性。在實現傳統文化與現代化接軌的過程中,我們要特別注意處理好二者的連接方式——它們不是對立的兩極,不能構成覆蓋關系,這一點,日本和東南亞一些快速發展國家已經留下了成功經驗和深刻啟示。如果在經濟力量欠缺時,用損壞傳統的辦法來搞現代化,待現代化成功之后回頭再想恢復傳統,即使化十倍的氣力也無法使之還原。急功近利地摧毀古國文明,在它的廢墟上建立起現代化生活模式,等于是為換得塑制快餐盒而砸破斑駁銹蝕的金飯碗。在這里,我想重復一次世界文化與發展委員會的警句:“脫離人或文化背景的發展是一種沒有靈魂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