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經過了大眾文化的大浪淘沙后,“精英”的含義也發生了變化。在人類歷史上,不同時代和不同地區,有不同的“精英”標準:當一個社會為出身高貴的人左右時,其精英便是所謂的“貴族”,稱為貴族主導;當一個社會為富人左右時,其“精英”就是有錢人,稱為財閥主導;當一個社會為能人左右,其“精英”就是有各種現代專業知識和文憑的人,稱為能人主導。可以說,我國社會正在走向“能人主導”時代。
但是,精英又進而分為“封閉型”和“開放型”。所謂“封閉型精英”,就是僅僅具有高貴的出身地位、占有較多的財富或占有較先進的技術和知識的精英;例如,“封閉型的貴族”,除了地位高貴之外,也許在物質上和精神上一無所有;“封閉型的富豪”,也許窮得除了有錢之外,其余什么也沒有。“封閉型的能人”,則除了課堂上學得那點專業知識之外,其余什么也沒有。
“開放的精英”就不同了,他們除了具有上述條件(地位、金錢和能力)外,還能不斷吐故納新、持續發展自己,不僅使個人的知識和趣味不斷發展,還能使整個社會的知識和趣味不斷發展和提高。無數事實證明,這種開放型精英的一個最突出的標志,是具有較高的文化素質,特別是高雅的藝術和審美趣味。一個最明顯的例子,是開創我國歷史上文化盛世的康熙和乾隆,他們堪稱“開放的貴族精英”。這種貴族精英不僅具有武功,還具有文才,尤其是藝術之才。其造就的社會與那些腐敗時代的既無文才,也無武才的統治者顯然不同。而在西方歷史上,最著名的開放型貴族精英之一,是希臘全盛時期的最高統治者伯里克利。他雖然是武將,卻十分愛好藝術,據說在一次最激烈的戰斗前夕,還和同僚討論詩學問題直到深夜。由于其自身的“開放性”,許多文人和藝術家紛紛來到雅典,使雅典成為希臘文化中心。
當今的中國,顯然已經超越“貴族主導”和“財閥主導”時代,進入一個“能人主導”社會。但這個社會最需要的,不是“封閉型的能人”,而是一種“開放型的能人”。所謂“開放型的能人”,就是除了具有專業知識外,還具有較高的文化素質,尤其是有一定的藝術素養的人。
至于文化界,則需要的是一種“開放型的文化能人”。這種人首先必須是一種“文化能人”。作為一種“文化能人”,最起碼應該了解“文化”的含義,對于歷代人對“文化”的種種思考了如指掌。這種人還必須具有多元文化意識:不僅尊重自己的文化,也尊重異己的文化。
其次,這種文化能人必須是“開放”的。“開放的文化能人”是一種熱愛藝術,懂得藝術和能欣賞藝術的人。這一標準恰好同當代兩個最著名的“文化”定義符合。第一是當代文化之父,英國學者阿納爾德在一百五十年前為文化下的定義:所謂文化,“就是人們通過學習自己迄今聽到、看到和讀到的最美好的東西,以達到自身不斷完美的活動。”而他所說的這些最美好的東西,就是文學藝術,因為文學藝術所要探討和回答的是與人類生存和發展本身有關的問題,如人為什么活著?怎樣活才有意義?人從哪里來?到哪里去等。第二是當代美國著名學者Jacques Barzun,在其《藝術的用處和濫用》中的對“文化”下的定義:“一個社會在同藝術結婚之后的婚后生活,就是文化;每當社會和藝術離婚,就產生出野蠻。”
在文化界,這種“開放型文化能人”大體應由三種人組成,一是文化管理者,二是文化教育者,三是文化工作者(包括作家、電視文藝節目主持人和藝術家等)。他們的位置不同,對其要求也不同。
作為一個文化管理者,其自身必須具有三種素養,一是人文素養(具有哲學、歷史、批評等方面的才能和知識),二是具有藝術素養,三是具有管理才能,如懂得藝術發展規律和經濟規律,善于識別和使用文化人才。
作為一個人文學者或文化教育者(主要是從事研究和教學的人文學者和在電臺、電視臺和學校負責人文教育者),不僅要具有豐富的哲學、宗教、歷史、文學理論、政治方面的知識,還必須熱愛藝術和懂得藝術。如果不熱愛藝術,不懂藝術和不能欣賞藝術,其從事的人文研究和文化教育必然不是高質量的。
作為一個文藝工作者(包括文學家、藝術家、藝術教師),必須在懂得藝術的同時,具備一定的人文素養。有很多藝術工作者,也許一生從事藝術,但他們不注重自己的人文修養,遠離哲學和美學,不懂藝術批評,不懂得藝術史,從不把藝術教育看成是一種人文教育,只知學習藝術創作的技巧,成為可憐的“藝匠”。藝匠是失去自身文化人格的人,與那些所謂鐵匠李、鞋匠王等沒有本質的區別,顯然是一種與孔子所說的“君子不器”的“君子”正好相反的人。很可惜,現在我國許多藝術院校所培養的,多數是這種藝匠。據我觀察,這種藝匠,除少數外,文化素養普遍差,有些連文化的“ABC”都不懂。例如,我在某校講課時,曾偶爾涉及到希臘神話,很多學生竟不知道普羅米修斯、潘多拉、俄第浦斯、赫拉克利斯為何許人。問其原因,說學校從沒有開這樣的課。當我在燈幕上打出一件最近獲國際大獎的設計作品時,很多學生的反應麻木,看不出其中意味。有些學生不知道為什么舊石器時代藝術多動物形象,新石器時代多陶器形象,希臘時代多裸體形象。可以設想,如果這樣的學生畢業后從事文化領導工作、教育工作和藝術創作,將有什么樣的后果。
幸運的是,當今世界,人們越來越感到藝術教育者和藝術家本身文化素養的重要性,美國人從1990年初,就出臺了“國家藝術教育標準”。這一標準規定,從中小學起,藝術教育從“邊緣課程”(“副科”)變成“核心課程”(“主科”),而藝術教育不再是純技法教育,它必須包括藝術制作、藝術批評、藝術史、美學四個主要方面的素質和知識。美國人之所以這樣做,正如他們自己說的,一個沒有文化和藝術素養的民族,將無法立足于21世紀的世界強大民族之林;而真正的文化素養則必須通過真正的藝術教育才能達到。
我感到,盡管我們與美國人在文化發展問題上有很多分歧,走的也許不是一條路,但對于制定一種標準、為文化和藝術事業指明道路,從而使從事這種工作的人有理可據,有標準遵循等方面,是一致的。我國目前的文化發展蓬蓬勃勃,但也較混亂。在這種情況下,制定一種可行的“標準”,指明哪些人可以從事文化管理事業,尤其急迫和重要。有些人也許政治上很可靠,但如果不懂藝術,其領導的文化事業就可能一團糟。另一方面,也不是所有能畫畫和能唱歌的人都算是有文化的人、都能從事文化藝術的教育,正如不是凡是具有人文知識的人就一定具有較高的文化素質一樣。“文化素質”來自人文知識和藝術素質的融合。
在即將踏上第三千年門檻的時候,我們必須正視這樣一個問題:究竟讓什么樣的人成為一個新型社會的文化主導?我的回答是:“開放型的文化能人”。推而廣之,在這個社會,不論哪個行業,都需要一種不僅具有一定的專業知識,還具有一定的文化素質的人。而提高文化素質的重要途徑,是藝術的修養和熏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