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現代形態的美學,從王國維、梁啟超在20世紀初年介紹西方美學思想算起,已走過近一個世紀的路程。百年來中華美學名家蜂起,學派紛呈,美學作為一門新興學科不斷成為中國文化的熱門話題。1998年4月20日至25日,由中華美學學會、貴州師范大學、貴州社會科學院、貴州大學、貴州省美學會聯合主辦的“百年中國美學學術討論會”在貴州師范大學舉行。來自全國各省市的80余名代表就百年中國美學中的重要問題進行了討論。
一、代表們對20世紀中國美學進程中的性質、特點、分期發表了建設性的意見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所研究員聶振斌說:百年中國美學(即20世紀中國美學)是中國美學發展史的一個重要階段,是中西美學、文化碰撞、融合的產物。百年中國美學的內在動力是超功利主義美學與功利主義美學的矛盾運動。這也是百年中國美學發展的基本線索。
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副研究員羅筠筠談了百年中國美學立足點的四次轉變:(1)以王國維、梁啟超為代表的第一代美學家,立足于中國古典美學,其研究態度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2)以朱光潛、宗白華為代表的第二代美學家構建美學理論體系時采取的基本框架、命題、概念是西方的,但能融會貫通地將中國傳統美學的例子融入其中;(3)以五六十年代美學大討論為代表的第三代美學家的立足點是“馬克思主義哲學”;(4)80年代美學熱代表了第四代美學的興起。這時的特點是既非完全中國,也非完全西方,同時也不是完全蘇聯式馬克思主義的框架,她稱之為“己學為體”。
首都師范大學美學研究所副教授王德勝指出,有關20世紀中國美學的研究,絕大多數還保持在一種“理論史”的邏輯敘述層次上,在盡力復現理論原來的歷史樣態之際,往往遮蔽了純粹美學邏輯之外各種思想文化進程的存在意義。事實上,作為歷史存在的美學學術進程,既有與其理論的邏輯演化的一致性,又具有比一般理論史形式更為豐富的文化內涵和意義,體現了更為廣泛的思想建構性質。
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杜書瀛研究員以“大印象:‘反正’——‘反思’——‘反叛’”為題,對“文革”結束以來文藝美學歷程作了回溯。“文革”剛結束的時候,人們認為本來“正”的政治路線、經濟方略、思想、學術、文藝、美學……都是叫林彪、四人幫搞“亂”了,搞“歪”了,因而要撥“亂”反“正”。口號常常是“恢復”某某的“本來面目”,譬如文藝學上要恢復現實主義的本來面目。那“正”是什么?那“正”就是真正的“正”嗎?這就是“反思”的開始。“新啟蒙”為文藝學美學帶來了前所未有的熱鬧,有浮躁,有泡沫,但確實也有繁榮。有人對典型理論提出質疑,有人對認識論文藝學提出質疑,有人對傳統創作理論提出質疑。最能代表反思型文藝學美學特點的是主體性命題的提出。深刻的反思導向反叛,隨著經濟體制上(由計劃向市場)的反叛,或遲或速地導致了上層建筑和意識形態方面的反叛,包括文藝和美學。
汕頭大學中文系於賢德教授評述了20世紀中西方美學交流的四個階段:(1)本世紀初王國維等人用康德、叔本華、尼采的學說研究中國文藝問題和國民精神狀態;(2)20年代末到40年代中期,以魯迅為代表的左翼作家和理論家對馬克思主義美學的介紹;以朱光潛為代表的學者群,對西方美學的介紹;(3)50年代片面向蘇聯、東歐開放;(4)本世紀最后20年,美學研究全面匯入世界思想文化交流的大潮。
二、重要問題爭論涉及理論形態、美的內涵等問題西藏民族學院中文系教授于乃昌發言說:中國美學百年,主要的問題有兩個:一是失語癥。在沖突、碰撞中失去了中國根基,美學問題基本上是西方話語獨白;二是失落癥,從20世紀中國美學研究主流看,美學從西方高高在上的哲學王國中掙脫出來,卻又在東方深深地跌入現實狹隘功利的泥沼中。
云南大學中文系薛富興博士對“失語癥”一說深不以為然,他把其視為“失語恐慌癥”。失語恐慌癥者對西方文化的態度與本世紀初新文化運動先驅者們拿來主義的自信形成鮮明對比。他認為,在中華民族綜合實力有質的改觀之前,純文化領域內對國際文化交流平等話語權的討論純屬一廂情愿的幻想。西化、失語是中國傳統文化近代化的現實途徑。離開思維形式由東而西、由直覺而辨析的轉換,在本民族自身文化系統內話語的現代轉型是不可能實現的。本世紀美學的最大失誤不是失語,失語是成就;而是文以載道傳統審美觀念對現代審美創造的強大制約,是審美價值失落的悲劇。
對后一點,首都師范大學教授陶東風博士表達了不同意見。他認為80年代美學熱的根本原因在于充當了當時思想解放與文化批判的先鋒,從而與當時的中國社會思潮與社會變遷有內在關聯。主體性、人道主義與審美自由作為80年代中國美學的核心話語以其對改革前社會主義的批判力量而成為顯學;同時,美學的自主性訴求、反功利性訴求其實是知識分子政治訴求的轉換性表述。到90年代,上述美學話語陷入危機:無法對90年代的中國現實說話。一方面,其無功利性與審美自主性(源于康德)的訴求喪失了80年代的政治批判功能,成為參與90年代日新月異的審美活動方式與藝術活動方式(如大眾文化)時的無奈、拒絕與孤芳自賞。精英文化(含美學)與政治文化的對抗轉變為精英文化與大眾文化的對抗,而其批判話語因缺少相應的轉換而無法進入大眾文化的內部。另一方面,80年代美學的普遍主體與自由解放的預設使美學研究喪失了具體的社會歷史維度,它所假定的那個無差別的普遍主體及其所謂普遍的審美心理現象實際上并不存在,這已被90年代差異化的中國現實所證明。鑒于以上理由,美學研究在90年代的突破必須再思80年代美學的基本理論預設,肯定其歷史意義的同時充分認識其理論前提的普遍主義的誤區。
這實際上涉及了審美活動有無利害性的問題。浙江師大教授杜衛具體剖析了“審美無利害性”命題的中國化及其意義。他指出,由西方美學家提出的審美“無利害性”(disinterestedness)是現代美學的一個關鍵性命題,然而,這個命題在被引進中國的過程中,被從不同的意圖、文化知識背景出發的闡發,其內涵發生變異而中國化了。它原來是指一種為審美所特有的知覺方式或意識狀態的性質,即主體以新的感性能力(如“鑒賞力”、“靜觀”、“直覺”)對作為純粹表象或形式的對象的觀賞,它是審美的一個重要邏輯前提,但并無指向現實的功能。王國維;蔡元培、朱光潛等人的介紹和闡釋,這一命題的重心轉向功能方面:“無利害性”到了中國就變成了“無用”性(例如“不可利用”、非“實用”等),成為一個關于審美知覺方式或意識狀態的性質特征的概念,到了中國又生出一個功能性意義,審美使人超越實用功利的考慮,因而可以利用審美的無利害性來使人擺脫個人私欲,養成國人高尚的情感。這種變異體現了中國現代美學既強調審美和藝術的獨立性(實質上是人的獨立性)又強調其提升和純潔人的精神,既注重審美和藝術的人文價值又注重其社會的文化改造功能的深刻內涵,頗值得我們注意。
貴州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封孝倫博士對“美”與“自由”的關系作出了反思,他指出,“自由”作為“美”的似是而非的本質規定,成了20世紀后期中國美學走不出的一個怪圈。他首先列舉古今中外眾多哲學家對“自由”的界說,說明“自由”的內涵游移不定,十分混亂。其次,他通過邏輯的分析和審美實際的論證,特別是悲劇審美的論證,說明“自由”與“美”存在矛盾。最后得出結論:美與自由沒有必然聯系。
云南大學中文系副教授張勝冰認為,美學這一概念自從被介紹到中國以來,經歷了一個本土化的過程,它適應了中國文化語境的多重需要,導致語義變異,其中突出表現為泛美學思潮對中國20世紀美學發展的困擾,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一是美學的高度意識形態化,二是美學研究強烈的道德化色彩;三是美學的包裝符號化,美學自身深刻的內涵被消解在表面的繁榮和喧鬧之中。
上海大學中文系祁志祥在會上談了對美的一種新的認識和主張:美是普遍快感的對象。他認為,并不是只有人才有自己普遍快感的對象——美,其它動物——只要有感覺功能的生命體,都可能有自己的美。一種對象,只要能普遍地引起主體快感,就足以為美。美的規律也就是引起某一物種生命普遍快感的規律。
青島社科院研究員楊曾憲認為,中國美學已陷入危機。究其原因,(1)對美學學科性質認識存在誤區,沒能劃分開思辨美學、詩化美學和社會科學美學,總幻想將中外古今美學融為一爐,并由“馬克思美學”為核心生成新的元美學;(2)把“經典推演”作為美學治學的主要方法;(3)對“美學”概念的誤讀。由于漢語中“美”是“漂亮”的同義詞,各種“泛美主義”大泛其濫,使真正的人文或社科美學缺少原創性研究;(4)美學脫離審美實踐,越來越經院化、貴族化。如何走出百年困境,他認為,21世紀應當重點建設科學美學,應讓思辨美學、詩化美學與科學美學并存;應將美論、美學史、部門美學與各種泛美學劃清邊界;應重視美學方法的概念的規范性;應使美學能指導提升生活中的美,使大眾能按“美的規律”“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
東南大學教授張道一認為,在未來的21世紀,美學應該對中國藝術的規律、特色進行研究,在藝術實踐的基礎上解決審美問題。讓中國的美學研究“下”到藝術中來,一手托起哲學的美學,一手托起藝術的美學,使兩者相互滲透,互為補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