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畫之變革芻議

內容提要在新的世界文化競爭中，民族藝術的純粹性成為國際藝術多樣化的必然要求。中國畫發展的邊界如何界定遂成為理論家爭論的熱點。但無論如何，傳統的筆墨法則與形式已無法滿足現代人的審美需求，中國畫之變革勢在必行。但中國畫不只是個技法形式問題，更重要的是精神品位。中國畫如失其畫品根基，失其精神支柱，則最終將走向衰頹。

關鍵詞多元共體畫道無法而法宇宙與人生傳移畫品

作者簡介張乾元，1964年生，安徽省宿州教育學院講師。

1世界性的藝術競爭，開拓了多元共體的藝術格局，民族藝術的純粹性遂成為國際藝術多樣化的必然要求。國人在破除與保留、裂變與聚變的對立中，對中國畫發展的邊界和方向問題，爭論不休，思慮重重。

我們知道，中國畫是在漫長的演繹過程中和復雜的文化背景下，形成了自己不確定的內涵與外延的。它是一個較為籠統、含義寬泛的概念。中華民族的遠祖在石器的打制過程中就形成了“點”和“紋”的觀念。從巖畫、甲骨刻線和對“龜占”紋路的認識中，就可見出我們祖先對“點”“線”、“紋”獨立審美意義的高度重視，以及賦予它的特殊的陰陽文化含義。中國畫把陰陽變化觀念集中在點、線的運行節律上，以期體現骨法、力度與飄逸、舒展的剛柔統一。一“點”、一“劃”都如石器打磨般有特殊的意味。隨著筆、墨、紙的出現，追求筆的“力”與追求墨的“韻”結合在了一起，便更能理想地體現中國人追求剛中有柔，柔中有剛，剛柔合德的統一之美了。水墨在宣紙上產生的暈染、滲透、虛幻、氤氳、淋漓等效果以及從中所表現出的厚度、亮度、透明度，富有清虛的精神容量。筆墨陰陽并作，剛柔相抱，互含互通，產生了美與力的和諧之美、形象之美、生動之美。它同時又是畫家善養與調節陰陽生命之氣狀態下的人格與精神的集中轉化形式。所以，古代畫家特別重視自身的品德修養，強調作品的精神品位。筆墨之成為創作主體精神的一部分，正是由于其積淀著中國文化和中國精神的某些深層次的東西，這里有可言、可名的法則、規范，也有只可意會、難以言傳的恒道常理。這種特殊的意義使中國畫具有深刻的哲學內涵。丹青也好，筆墨也好，都表示一種陰陽變化觀念，“一陰一陽之謂道”(注1)，中國畫可稱為畫道、畫法、畫易。今天我們如果僅僅為了確定一個畫種的內涵與外延，把本來靈活多變、玄而又玄的道理進行狹隘的文字界定，必然會糾纏不清，使人陷入困境。

中國畫的變化之道，既然如此微妙、高深，現代人又缺乏古人與自然的那種親近融通關系，沒有古人那種平靜閑舒的心態，生活環境、生活節奏、生活內容也與古人完全不同，由之產生種種不同的理解，當屬自然。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社會的發展、進步，不斷地在使傳統文化中的諸多陳腐因素逐漸衰亡，也不斷地在給它補充進新的生命活力。因此，沒有必要也不可能把一整套法則全都繼承下來。問題是，今日畫家若要在萬千競爭對手中脫穎而出，就必須創造出屬于他自己的東西來。而這不經過長期的實踐積累和全面的知識修養是很難成功的。但是，在這種“苦吟”的奮斗中，人們又往往急于求成，從而失去“清淡”的心境，使作品純度降低。有的甚至如邯鄲學步，“未得國能又失其故行”(注2)，迷失方向，不知所措。這種危機感，使許多畫家心態不佳，徘徊憂慮，裹足不前，難突重圍。

周易“困卦”有言：“九四。來徐徐，困于金車。吝。有終。”(注3)“上六。困于葛藟，于臲佹。曰：動愧有愧，征吉。”(注4)易理啟示我們：中國畫改革，重要的不是借助材料工具，而是一個主觀意識的轉變問題，必須追求心靈精神的內在徹底解脫，必須在新的時代變革中，立志于鍥而不舍的探索實踐，心性本覺，克服躁動，才能解除苦難，開拓前進。“草木不霜雪，則生意不固；人不憂患，則智慧不成”(注5)，巨大的變革飛躍之前，須經深刻的苦思反省，共同的困惑掙脫必然迎來共同的吉祥前景，大困境之后必有大解脫，大突破。

2正如自然界與人類歷史始終都處在不停頓、不間斷的運動和轉換之中一樣，中國畫的發展歷史也是一個無時不變、無一不變的推陳出新的過程。晉尚韻、唐尚工、宋尚巧、元尚意、明清尚變。中國畫無時不在隨著社會的發展，而進行新的變革。歷代名畫家，哪一個不在追求“包前孕后，古今獨立”(注6)，“始變古則今，賦彩制形，皆創新意，若包犧始更卦體，史籀初改書法”(注7)之法度？哪一個不是在取前人繪畫之所長的基礎上，以極強的筆墨功力和獨特的藝術形式凌跨群雄，以創曠代絕筆？而且，他們都始終不懈地追求在有法上突破的同時，獲得無法的自由，隨心所欲，無法而法，“臭腐復化為神奇，神奇復化為臭腐”(注8)。古今中外的繪畫大師無一不是藝術的革新者，他們從前人的繪畫程式中走出，到現實生活中去發現，創造出“前無古人”的新形式，并帶動時人把藝術推向一個新高峰。而后人復又將其“新”視為“陳”，而去尋找更新的突破。沒有除舊更新，萬物皆無生命。

謝赫從神仙家的“六法”中，建立了品評傳統繪畫的審美標準，長期以來，人們用它評古度今，匡正筆墨，規范自己，“六法”成為一個千載不移的衡量中國畫作品高低、優劣的尺度。其實，“六法”本身就是一個易變之法。“六法”的內在結構建立在易卦六爻的邏輯結構上，從氣理上看，“六法”是以生動和諧的生命元氣，由潛伏、出行、發展到召類、建業、轉變的流動顯現過程。從理象關系上看，“六法”是先理而后象，先隱而后現的體用辯證統一過程。“六法”的前三法“氣”、“骨”、“形”是說明筆墨陰陽運作的道理，創作主體以調諧至精的陰陽生命元氣貫注于筆，行氣筆端，骨法見精神，立骨成形，陰陽應象神。后三法“彩”、“位”、“寫”是說明繪畫具體的創作方法，以其氣類其彩，通其氣定其位，傳其氣寫其神，最后把摹寫落實到“傳移”變化上。它啟迪我們，筆墨必須跟隨事物的發展及時進行轉變，將隱伏的“危機”化解為變法的動力，傾否求泰。“模”法要“傳”，“寫”法要“移”，在繼承中發展，獲得通變，達到“陰陽不測之謂神”(注9)的境界。“六法”是活的“易變”大法。“變”是中國畫永恒的主題。

隨著時代的進步，物質生活與精神生活都在變化提高，人們也有著不同的審美需求，傳統藝術的規范技法與習慣模式已無法滿足這種要求。“筆墨當隨時代”(注10)，中國畫跨世紀的大變革已成為不可遏止的時代趨勢。

3繼承傳統，回歸傳統，不等于重蹈舊轍，全盤復古。它包含著在傳統文化基礎上的創新與發展，也包含著在吸收外來文化因素之后的充實與完善。回歸是更高階段的重復，是獲得更大的超越。然而，不管是回歸，還是超越，都要求每一時代的審美理想、審美情趣富有新的內涵、新的認識，即真正體現民族的審美意境的生命性與永恒性。在回歸與超越的探索中，中國畫仍在無邊界而又有邊界地進行特定意義上的拓展與變革。其中，有的主張要始終堅持民族文化的純粹性，強調傳統筆墨以及詩、書、畫、印的融合提升，以保持傳統繪畫的文化風貌，展示特定時代藝術對人生文化本質的撫慰與包容。這樣，新時期的文人畫正在新的開拓中蔚然成潮。而有的則堅持“古今中外”一體論，“中體西用”也好，“西體中用”也好，總之，凡是有用、有益的都拿來借鑒運用。而且，不管是從創作主體素質上進行中西文化的綜合改造，還是從繪畫層面上進行中西繪畫語匯的拼湊嫁接，他們都堅持保留中國畫的傳統筆墨功底和深刻的文化內涵。各種嘗試都有所成功，豐富了中國畫的藝術形式。此外，還有人堅持要在傳統筆墨基礎上進行視覺語匯的變更與轉換，新時代的實驗水墨由此崛起。不過，不管是以傳統筆墨為表現核心的多種繪畫因素的結合并作，還是改變傳統工具、材料，進行前衛風格的水墨實驗，他們都在力圖表現一種純化自我的人生品格和道義光明的民族精神，反映現實生活的時代生機，體現中國畫特有的提按轉合、以氣相統的陰陽辯證統一的哲學觀念，推動中國畫的向前發展。

與此相反的則是，從功利主義出發，將藝術創作直接轉化為商品生產，把世俗的好惡強加于畫家的審美追求之上，用算賬心思取代藝術的真誠和玄想，使筆墨成為金錢的奴隸，這樣，也就從根本上背叛了中國畫滌煩襟、釋躁心、脫塵濁，清高恬淡、堅貞不媚的風骨精神，失去了中國畫所飽含的宇宙與人生的生命意義。這類畫家時時在思索的是如何追名逐利，通過什么手段進行快速包裝，以迎合城市趣味。為了提高效益，多出快出，甚至采用多人合作的流水作業或行貨式的熟練制作程序，把高雅的藝術創作降低為作坊式的商品生產。

藝術創作首要者，當超越功利界限，使靈府透瑩，元神宜寶，恢復絕假純真的心性本然，從而達到至善境地，神與物游。元四家之首黃公望《寫山水訣》有謂：“作畫大要，去邪、甜、俗、賴四個字。”作畫如果趨俗趨甜，以利為賴，必是平凡低垢，邪氣害身。畫家若不進行心靈的澡雪凈化，不經一番苦修苦煉，是無法胸次灑脫，物我兩忘的，更無法喚起蘊藏在心理深處的生命情感，以心映照虛涵深邃的大道之象，使精神進入自由無羈的最高境界的。中國畫不僅僅是一個技法形式問題，更重要的是精神品位問題，畫品之高取決于人品之高。中國畫如果失其畫品根基，失其精神支柱，則最終將導致傳統審美價值觀念的土崩瓦解，而走向衰頹。

(注1)(注9) 《易經·系辭上》。

(注2) 《莊子·外篇·秋水》。

(注3)(注4) 《易經·困卦》。

(注5)中華書局《魏源集·默觚·治篇二》。參見丁禎彥、臧宏《中國哲學史教程》，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366頁。

(注6)(注7)謝赫《古畫品錄序》。

(注8) 《莊子·外篇·知北游》。

(注10) 《石濤畫語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