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仲龍
如果提出一個問題:“羚羊和獅子。誰跑得快?”
答案當然只有兩個。
有人說:“羚羊跑得快。”——不錯。
有人反對:“獅子跑得快。”——也有道理。
兩種說法都有根據。說不上誰對、誰錯,也說不上誰個有道理、誰個沒有道理。但是,“進化論”的偉大創始人——達爾文的回答是:“羚羊為逃避獅子的追捕,一代比一代跑得更快。”
前幾天,一位朋友得了感冒,到一家大醫院看病,醫生給他開了一大包藥。拿回來讓我看。我數了一數,有退熱的“康泰克”、“泰諾”、“百服寧”,有止痛的“巴米爾”,有止咳的“雙花口服液”、“菲迪克”,還有消炎的“悉復歡”、“希刻勞”。此外,還有“感冒清熱沖劑”、“銀翹解毒丸”,還有“維生素c片”,還有……
數數。大瓶小盒12種;算了算,藥費花去二百多塊錢。還不算抽血化驗和拍胸片的錢,那些都屬于檢查費。
朋友問我,“這么多的藥,該怎么吃?能不能少吃幾樣?”
我說,“這年頭的事,我也弄不明白了。我在年輕的時候,也當過十幾年大夫。那時候,病人得了感冒,醫生就給他開幾片‘阿司匹林,讓病人多喝些白開水,蒙頭蓋被睡上一大覺,渾身上下一發汗,病就好了。要說藥費,兩分錢就足夠了。如果咳嗽得厲害,頂多再開一瓶止咳合劑,多花不了兩三毛錢。”
朋友是個年輕人,聽罷我說的,笑笑。他說,“你們那個年頭。也太‘那個了。兩分錢的藥也能治病?”
“那個”,指的是“哪個”?朋友沒多說,大概也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一類的話吧。
我也笑笑。我說:“其實,兩分錢花得都多余。一般感冒,既不用打針,也不用吃藥。從年輕時候起,我自己感冒,從來就不服任何藥。”
朋友是個非常實在的人,聽醫生的話,就像我們過去聽領導的話一樣,從來說一不二。不過,這次他也覺得這藥開得太多、太濫,何況現在醫院里有賣藥賺錢之“嫌”,所以才請我幫助,把可吃可不吃的挑出來。
我說,如果頭疼,渾身上下骨關節痛,就吃上幾片解熱鎮痛的藥,喝上些止咳的藥水。也就行了。至于那幾樣抗生素之類的消炎藥,也就免了吧,吃了沒有什么用。
朋友說:“就數那點抗生素最貴。一瓶‘希刻勞就好幾十塊錢。”
我仔細看了看那上面的說明,說,“一個小小的感冒,犯不上用那么貴重的藥。何況。感冒是病毒引起的,抗生素對病毒也沒有效果呀。”
朋友說:“那不是能預防感染嗎?”
我說:“沒那么嚴重,也沒有那個必要。”
至于后來,朋友吃了那些藥沒有,我也不知道。大概他是按醫生的話,照吃不誤,一樣也沒有少。
不久前,一家出版社來人,商量編輯出版一本書的事。出版社的編輯對我說,咱們回顧一下20世紀醫學的發展,數一數哪些是對人類影響最深刻的大事。
我想了一想,說,“第一件大事,恐怕就屬抗生素的發明了。”
編輯說:“對!”
可是,我又想了一想,說,“再過幾年,到了20世紀末,恐怕醫學上問題最大的,也是抗生素。”
編輯問:“此話怎講?”
于是,我就把抗生素的發明經過,如數家珍一般,一樣一樣地對他說。先從1928年英國的弗萊明偶然發現“青霉菌”說起,又說到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美國的兩位科學家合成青霉素的經過。他們三個人都獲得了諾貝爾獎金。
青霉素一出世,對許多細菌來說,確是“橫掃千軍如卷席”,簡直可以用“神了”來形容它的殺菌作用。
我還給他講了一段自己與青霉素的緣分。
聽母親告訴我,我在小的時候,可能就是二三歲的樣子,得了一場麻疹,后來合并了肺炎,高燒不退,不省人事,眼看就要“嗚呼哀哉”了。
那一年。好像是1947年,我們住的那座小城,到處流行麻疹,許多孩子因為合并肺炎喪了命。我家住的那個大院子,年齡和我不相上下的孩子,過去沒有得過麻疹的,這一回都得了麻疹合并肺炎。簡直無一幸免。已經死了十幾個小朋友,最后,只剩下我一個了,也在閉著眼喘氣,嘴里說些胡話。
就在我“危在旦夕”的時候,有一家鄰居。他家的孩子也得了麻疹合并肺炎,趕緊托人到北平買藥。那時候,全國還沒有解放,北京城還叫做“北平”。外面打仗,路上不太平,交通也不方便。等人把藥捎回來,他家的孩子已經死去多日了。于是,他們就把買來的藥送給了我家,讓給我用上。
買回來的藥,就是青霉素,當時叫作“盤尼西林”,是美國進口的。不知道人家是花了多少錢買的,鄰居家也不肯說,只說是:“救娃娃的命要緊”。后來才聽說,是用金條換的,一條金子換一瓶“盤尼西林”。醫生把藥給我注射進去,只用了兩針,燒就退了,眼睛也睜開了;又用j兩針,立馬不喘了,接著病也就好利索了。
在那一年的小兒麻疹流行中,我成了周圍幾條街上“同齡者”中唯一的幸存者。那時候,一支青霉素的劑量是1萬單位。總共用了4萬單位,就救活了我一條命。
60年代初,我上了大學。念書的時候,老師講到青霉素的用量,“每天2次,肌肉注射,每次4萬單位”。那時候,國產的青霉素有的是,一毛七一支。
等我參加工作的時候。已經是“文革”了,醫務界是“赤腳醫生”的天下,青霉素已經用到了一次30萬單位。不管什么病,先打上幾針青霉素再說,用的已經沒有個規矩了。又過了幾年,我出差到上海,一了解,醫院里用青霉素,一針下去就是100萬單位,遇上重病人,用吊瓶給病人輸液,一天就要輸1 000萬單位。我心想:“青霉素用到這個分兒,大概也就沒有多大用處了。”
前前后后,不過三十幾年,青霉素就像被淘汰了一樣。“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人和細菌比。還是人聰明。
但是,細菌也不示弱。雖然它們只有在顯微鏡底下才能看見,但對付抗生素也有一個絕招,就是會“突變”。就像孫悟空對付二郎神一樣,一會兒變條魚,一會兒變成個在樹上喳喳叫的小鳥。科學家們呢,活像個長了三只眼睛的“二郎神”楊戩。無論孫猴子怎么變化。都能識破他,你變魚,我變“海冬青”;你變鳥,我變只鷹。
于是,細菌對某一種抗生素有了抗藥性。用不了多久,又一種新的抗生素研究了出來。有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我在念書的時候,聽說過的抗生素,只有青霉素、鏈霉素、氯霉素、四環素等不出十幾種。現在已經有350種抗生素,常用的就有100多種。大的分類,就有什么青霉素類、頭抱菌素類、氨基糖甙類、喹諾酮類……什么什么“霉素”,什么什么“沙星”,還有“先鋒I”“先鋒Ⅱ”什么的,名字多得數也數不清。
但是,說來也怪,細菌這玩意兒,斬不盡、殺不絕,“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人類有新的抗生素對付細菌。細菌搖身一變,馬上就會有新的“突變體”出現,又有了新的抗藥性或耐藥性。人和細菌的比賽。就好像羚羊和獅子之間的角逐。在獅子的追捕面前,羚羊一代比一代跑得更快。
現在,耐藥的細菌越來越多。經過突變的細菌,不僅僅局限于“喬裝打扮”,簡直是“脫胎換骨”。它們的這些“抗藥基因”,不僅自己保存著,而且還能遺傳給下一代。一個細菌,在短短的24小時里,就會留下大約1677萬個后代。抗生素的出現,讓細菌世界變得更加復雜多樣,更加難以制服。研制一種藥物,需要幾年的時間,投資幾個億才行。而細菌的變異,只需要一瞬間的工夫。
如今,幾乎每一種致病的細菌都有“搖身數變”的本領,而且都有j幾種“變體”,能夠同時對幾種抗生素產生抗藥性。過去,醫生對付細菌,是“一把鑰匙開一把鎖”;現在,要幾種抗生素聯合起來,才能對付一種細菌。二十幾年前,醫生治療新感染的結核病頗為順手。可以說,只要是初治,醫生就有99%的治愈把握。現在呢?新病人中,就有1/7的人是被耐藥的細菌感染的,一開始就是難治的結核,對什么藥也不敏感。
更加復雜的是,抗生素對付細菌,不論親疏遠近,不管是對人體有害還是有益,統統“格殺勿論”。結果是,致病的細菌沒有消滅,對人體有益的細菌反而被掃蕩一空,真可謂“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人體內本來存在的細菌之間的“生態平衡”,一下子被打亂了。
那些在人體內生長的霉菌,在細菌的制約下,平常很難“犯上作亂”。正常的菌群紊亂以后,“山中無老虎,猴子成大王”,霉菌成了身體里面微生物中的“霸主”。能對付細菌的抗生素,用來對付霉菌就不中用了。結果,霉菌一“造反”,人體沒有了“保鏢”,在五臟六腑中長出了霉菌的綠毛。所以。病人在生命的最后死于霉菌性感染的,一天比一天多。
濫用抗生素,已經成為人類的一場災難。
當我們為周圍生存環境的日益惡化而憂心忡忡的時候,誰又會想到,我們賴以延續自己生命的身體內部環境,也已經受到濫用的抗生素的威脅。當你無論得了什么病,都隨隨便便地使用抗生素的時候,無異于給自己種下了日后的禍根。
雖然你自己不是一位醫生,但是,隨時隨地要具有保護自己的意識。不要以為抗生素帶給人問的都是幸福,要想到它的弊端,它的后果。該用的時候用。不該用的時候,千萬不要濫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