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稀記得幾年前《醫學美學美容》曾發表過某先生的一篇文章,專論女性的羞澀美,細細捉摸起來,這個概念不大對頭。依我之見,羞恥的根源在于理性,在于文明或文化,而不在于自然和本真性情。羞恥的發生不外乎以下兩種情況:其一,羞恥出自理性的計較和比較。自愧弗如便生羞恥之心,這確實是在理性之光的照耀下自明,明他,較長比短之結果,理性薄弱,缺乏自知之明的人,很少有羞恥之心。其二,羞恥出自原始禁忌。我們的精神生活中有許多羞恥感均與原始禁忌有關。比如我們身體的某些部位就被來自文化傳統的無形禁令宣布為極不光彩。因此必須嚴實地遮蓋起來,不能隨意暴露于大庭廣眾面前,假如有人偶有不慎冒犯了這一禁忌,那他或她一定會羞愧難當,無地自容。據弗洛依德考證,此種不成文的禁忌,源遠流長,可一直上溯于史初,初民草創文明,首先從設立種種禁忌開始。禁忌的主要作用是根據氏族社會的共同利益和需要,以某種神秘的方式限制、壓抑個人的本能欲望和要求。比如為了維護剛剛誕生的家庭、防止亂倫,便對性本能進行嚴格的限制,這便 是最早的原始禁忌。據說這一禁忌的確立是很神秘的,先宣布人的生殖器與魔鬼有某種必然的聯系,進而認定這可怕的東西會沖犯保護全體氏族的神靈而招致不
測之大災。既然如此,就得先行處置,完全割掉,有喪命絕種之危險,便想出一個溫和的辦法,以樹皮、草葉或別的什么東西將它遮蓋起來,并成為共同遵守的禁忌,犯此禁忌者會自覺羞恥。可見人之羞恥心源于宗教感。隨著文明的發展,科學的興起,原始禁忌再難以宗教意識來維系,于是人們又把禁忌與不潔、不高尚之類的否定性道德觀念聯系在一起,遵守禁忌被看成是道德的,犯禁忌便成為不道德的。這樣,羞恥心又和道德意識聯系成一體了。
就以上兩種情況而言,羞恥感是理性和文化的產物?;驇в欣硇愿拍?,或帶有宗教性質,或具有道德屬性,都無美可言,都在美的范疇之外。因為美獨立于道德、科學和宗教之外,有它自己的獨特內容,此內容既不是道德、宗教的,也不是理性概念的,而是人的本真性情,真實圓滿的個性顯現。
羞恥的理性內容往往是反真實、反自然的。少女的羞澀也許是美的,因為少女表現羞澀的時候,往往是自然情欲壓倒了理性,而不是相反。處于青春旺盛時期的少女,生命本能方面的自然情欲極其強烈,一遇可心的青年男子便怦然心動。這時理智顯得相當脆弱,無法控制,以致內在的真實情欲隨著心跳和加快了的血液循環表露于臉上、眉梢和眼睛,于是臉顯得格外紅潤,眉目格外傳情、動人。這都是本真突破了理性的堤壩渲泄于外的具體表現。假如少女憑著自己的堅強理性完全制住了內心的自然情欲,內心沉靜不波,面孔冷若冰霜,那她就如同默坐念佛的尼姑一樣,美便從她身上消失殆盡。韶華消盡的古稀的老嫗,由于飽嘗人間風情,見多識廣,理性深固,便比少女更多羞恥之心。然而就美而言,卻比她們遜色萬分,很少有真實的發自內心深處的情欲。面對一裸體美男,老嫗會做出種種羞恥的動作,或扭頭不看,或雙手蒙眼,但心不動,臉不紅,無有嬌態美顏可動人,這是因為通過理智的強大力量,完全抵御孱弱無力的一絲情欲,使之不露聲色。而少女則表現殊異,她也許做出一些表示羞恥的樣子來,如以手遮面之類的動作,但那是假的,最明顯的是她的面部表情,臉一定是紅的,眼睛定是異常 明亮和傳神的。因為她的自然力量太強大了,以至于理性無法控制。所以前者顯得做作,不自然,甚至丑陋;后者則顯得嬌美動人,攝人魂魄,這就是所謂的羞澀美。
就根源于原始禁忌這一點而言,羞恥感揭示著理性與本能,文明與自然之間的對立或矛盾。羞恥之心實質上是理智壓抑本能,文 明克制自然的表現。知恥就是理性對自然情欲的否定性裁判。恥什么?恥的是由犯禁引出的露丑行為,而這被理性判定為丑惡的東西,正是人的自然和本能。少女的羞澀原本不能認作羞恥,應該認作羞色。固然少女的羞澀也帶有一點理性的痕跡,但這終究被自然情欲消解了,自然情欲成為羞澀的主要表現。懷春少女是因為不羞最終壓倒了知羞而顯得格外迷人,而不是由于知羞壓倒了不羞而顯得嬌美。但這并不意味著美是與恬不知恥相關的。不越出自然的界限而不羞,此為美;越出自然的界限而不羞,便是丑。道德上所說的恬不知恥,大多與過分地放縱情欲有關,而無節制地縱欲和過分地抑制情欲一樣,也是違反自然、戕傷本性的。二者雖然是截然相反的兩個極端,但其根源是同一的:都源于理性。人類有了理性認識,才知身外世界之大,才有無限地占有世界的狂妄野心,才知無節制地享受,才知縱欲。與人類并存的其他生物,沒有理性,緣乎本性而生存,既不縱欲,也不節欲,饑而食,渴而飲,風而交,孕而生,生而長,一切都因乎自然,與類諧存,決不以個體之生命妨害群體之生命,于是個體生命的發抒顯得完美無缺,天真自現,因而無處不真,無處不美。人類有了理性,禍福并存:文明帶來進步是福;文明抑制、異化自然,傷殘性命本真是禍。以美學的觀點來看,文明歷史陳陳相因,層層堆積,像千年不化的冰雪一樣,封住了人的自然本性。所以,我們要重建真實的美,過一種真正的審美生活,必須首先消解理性,回歸自然,療治病態的、被戕害甚深的心靈,終使天真自露自顯。并不是心懷叵測地教唆朋友們為了美便去墮落,便恬不知恥,而是要自覺地從理性束縛中解放出來,復我自然,全我天真,重建一個真純不雜的自我。如此才能真正步入美的殿堂。
(編輯/狄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