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1998)溽暑,嚴秀以八十高齡啃下了《莫洛托夫訪談錄》這本長達六百多頁而且枯燥難讀的厚書,又寫了一篇四萬五千多字的長文加以介紹和評論,稱之為“一部最好的反面教材”。我讀了他這篇文章,受益不淺,感想很多,先說一句吧: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蘇聯究竟是怎樣垮臺的,為什么一聲喊完就完了,我想這是許多中國人都關心的,何況我這個“三八式”呢。1938年秋天,日本侵略軍在占領了武漢之后有進逼長沙之勢,我父親決定隨一個佛教團體撤離長沙,想讓我跟他一起走,托他的一位同道來動員我。這人辦過報,能說會道。我不能暴露我的政治面目,但是不必隱瞞我的觀點。我說,你們佛教講輪回,現在全世界最幸福的人是蘇聯老百姓,難道全世界生前做了好事的人都投生到蘇聯去了嗎?那位見多識廣的先生也只好苦笑,無言可答。那時,蘇聯在中國的威信已經高極了,不用等到新中國成立以后“一邊倒”。而我,確實把蘇聯看成人間天堂。蘇聯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我是懷著這樣強烈的信念,冒著掉腦袋的危險參加共產黨的。
嚴秀顯然比我更關心這個問題。多年來他讀了許多有關這個問題的書和文章,翻閱了許多資料。他說,蘇聯為什么會垮臺,有些同志至今只會抓著赫魯曉夫、戈爾巴喬夫不放。其實,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只要讀了這本《莫洛托夫訪談錄》,“你就會明白,前蘇聯在斯大林時期究竟是怎么治國的,自然也就會發出這樣一個問題:這樣的一個國家能長得了嗎?”
近年嚴秀認為:大體上可以說,絕對個人專制下的超級恐怖統治、不顧人民尤其是農民死活的經濟工作方針、沒完沒了的對外擴張——這三者,是蘇聯致命的死癥。而這些問題,光靠理論書是說不清的,而且還會遭到“大反”、“砍旗”之類的斥責,他說:“感謝莫洛托夫這位革命老前輩,他幾乎把很多重大問題都來了個現身說法。這個人比斯大林還要斯大林,……而且至死把斯大林抬到天上,不管多么強詞奪理?!?/p>
這位革命老前輩是個“臣罪當誅、天王圣明”主義者。斯大林叫他與妻子離婚,他遵命離婚了,那是1948年底。次年初,1949年2月,他妻子被正式逮捕,罪名是她圖謀行刺斯大林,莫洛托夫本人也被公開撤去了外交部長的職務。這本書的作者問莫洛托夫,是不是他受了他妻子的牽連?;卮鹫f不是,是“她受我的牽連?!敝钡剿勾罅炙廊ィ返繒翘?,莫洛托夫對赫魯曉夫、馬林可夫等人說:“把波琳娜還給我!”第二天晚上,他才從克格勃首腦貝利亞的辦公室把他那離了婚的妻子波琳娜領回來。他對那位訪問者說:“我想,如果他(斯大林)再活上一二年,我難以保住性命。”他還告訴訪問者:“我認為,我這一輩子都受人竊聽,是肅反人員告訴我的,……他們直言不諱提醒我說話小心點?!薄拔乙幌蚯宄巳缰刚?。當然,也就一向提心吊膽過日子?!?/p>
莫洛托夫算得上是蘇聯的一個大人物,很長時間里他形式上是在斯大林一人之下而在萬人之上,當年名聞全世界,實際上他在斯大林手下這樣朝不保夕,誰想得到呢?更令人奇怪的是,他竟然認為斯大林這樣做是正確的、無可批責的,甚至是完全必要的。他說:
“……斯大林偏偏有時候很多疑。但是他不能不多疑,不能,不能……如果你收到情報,說是……難就難在這里,是啊,難?!?/p>
他不僅認為斯大林的多疑無可非議,在黨內軍內國內一次又一次地展開大屠殺、大清洗也是完全正確的。在他腦子里,蘇聯的一切全靠斯大林,斯大林是蘇聯的“救命王菩薩”。他說:“只要把斯大林殺了,再加上二三個人,一切就可能全完了?!?/p>
訪談中談到老布爾什維克幾乎被殺光了,莫洛托夫回答道:
“列寧在世時,就有那么多不協調的、形形色色的反對派……總要有人放開手腳進行鎮壓。于是,斯大林就實際地承擔起這種難題并加以解決。我以為,斯大林對此的處理基本上是正確的。我們全力支持他,我是其中一個主要支持者,而且我對此至今不悔?!?/p>
這是十足的海外奇談。何止是老革命幾乎殺光了呢,軍隊方面,從元帥和將軍殺起,后來連校級軍官都差不多殺光了。朱可夫1939年到蒙古指揮對日寇作戰,華西列夫斯基1940年初在對芬蘭作戰前線上,都發現許多師長是由尉官擔任的,因為校官殺完了。我認為莫洛托夫說的是他的真心話,這時斯大林已經死去三十年,他沒有再逢迎獻媚的必要。所謂“基本上”正確,就是說他莫洛托夫也認為有的殺錯了。我們不妨設想一下,如果錯殺到他莫洛托夫頭上來,他會怎么樣?我想,如果斯大林決意要殺他,他固然不可能不覺得冤枉,但是也照樣會認為“基本上是正確的”,因為這是革命的需要,是黨的利益所在。我原來以為這是我的推論,是猜想,不料當我仔細翻閱嚴秀這篇文章的時候,發現莫洛托夫恰恰是這樣說的,文中引用了訪問者同他的這樣一段對話:
“您曾經設想過您的處境:一個跟黨走過漫長道路、為黨的事業和社會主義建設獻出身心的人,忽然間竟被關進牢籠!”
“那又有什么呢?噢,上帝!我是從革命觀點來看這一切的,”莫洛托夫很鎮靜地回答,“這些年來,無論是革命前還是革命后,我不只一次死里逃生?!?/p>
莫洛托夫這些話表明,在他看來,死在沙皇刀下與死在斯大林刀下是一樣的。如果斯大林要他死,斯大林和他莫洛托夫雙方都會認為這是為了他們神圣的布爾什維克的“革命”事業,為了他們偉大的無產階級蘇維埃政權。這種現象沒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國歷史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臣子領死的時候還要叩謝皇恩浩蕩。這是儒家綱常最起碼的要求,是儒生們安身立命的準則,許多修養到家的儒臣真正是這樣身體力行的。這在現代,我們也并不陌生,不過改了名稱,不叫綱常,叫大局;為了大局,委屈也罷,冤枉也罷,都要心悅誠服,這叫做正確對待。莫洛托夫又說:
“盡管這類事(指被捕、被殺)已經出現在我身邊,盡管他(指斯大林)再活幾年我也許保不住性命,但……他完成的艱巨任務是我們任何人、是當時黨內任何人都擔負不起的。”
多么可敬可愛的莫洛托夫!在這位老革命身上,我看到了一個徹頭徹尾的馴服工具,一個百分之百的所謂布爾什維克,如果說得通俗一點兒,我就要說我看到了一個鐵桿斯大林分子。同時我還應當說,我看到了一個真誠的奉獻者。
這本書是蘇聯的一位歷史學教授根據他訪問莫洛托夫140次(實為139次)的錄音整理出來的實錄。訪談歷時十七年(1969—1986)之久,看來雙方的意見不會怎樣太相左。那是莫洛托夫最后的十七年,蘇聯正在走向解體。他既是這樣一位要人,對他自己那掛著馬克思主義招牌的信仰又這樣信誓旦旦,記錄的真實性也無可懷疑,因此我很贊成嚴秀的評價,他說:對于了解蘇聯,這本書“就特別權威、特別具體、特別真實,這決不是其他理論探討書與回憶錄等所能代替的?!币虼怂活櫪喜≈恚瑢懥诉@篇長文,“說算是替有些同志做個臨時的書報秘書吧”。他把全書的主要內容分為十二個小題目,包括宛如君臣關系的黨內生活、殘暴的內政、以擴張版圖為能事的外交、以及為什么要和如何從肉體上消滅富農、為什么要和如何剝奪農民、為什么要和如何歧視知識分子,等等。他還不得不舍棄一些大題目,因為篇幅已經太長了。
我深深感謝他的辛勞,欽佩他的識見。他這篇文章不僅讓我明白了蘇聯垮臺的原因,而且讓我進一步了解了斯大林布爾什維克主義的實質,進一步知道了蘇聯的無產階級專政是怎么回事,進一步體會到個人迷信何以在那樣的大人物身上也不可避免,簡直是勢所必至,理有固然。
我是從嚴秀新近出版的副題為《國際長短錄》一書讀到這篇文章的,書名《一盞明燈與五十萬座地堡》。全書只有十四萬字,篇篇都是好文章,都很能發人深思。不過我還是想建議把這篇《可怕的〈莫洛托夫訪談錄〉》出個單行本。我想起吳晗主編的兩套歷史小叢書,對于普及歷史知識,提高讀者的思考能力,發揮過很大的作用。最近這二十多年來,國際國內的變化很大,新事物新問題新觀點很多,新出版的好書和雜志上的好文章很不少,各個層次的讀者包括一般的讀者,都十分需要許多像嚴秀那樣的高手來做這種“書報秘書”的工作。因此我想現在大有出版一套小叢書的必要,嚴秀這篇長文就作為第一本,請他再加加工,精簡一下。我是專門為了提出這個建議而寫這篇文章的。這件事我想了又想,動機最初來自一位老朋友的公子。這位“老三屆”常常寄書給我,主要是一些所謂的紀實文學和什么什么內幕之類。有一次他來北京,我說,謝謝你寄書,其中有兩位作者的書我是不看的,他們由于胡編亂造而大大有名。他說,這點我也有所感覺,胡編得太沒邊了,我也懷疑。比如把江青吹捧為政治家還不過癮,還要把她吹成軍事家,她和毛老人家兩人的私房話他都知道,好像他在場聽見了,我能相信嗎,豈不欺人太甚!而且摻水太多,太羅嗦,我們哪有那么多時間看。接著他顯得很沉重地說:“不過,李伯伯,我們這輩人很可憐,連剛剛過去的這些事也弄不清。我們想知道一點歷史,不靠他們這些書又靠什么呢?”
因此我懇切地向著作界的各位高明之士呼吁,請求你們出版這么一套小叢書。吳晗把中國歷史與世界歷史分為兩套,我想現在可以編在一套里面,似乎更方便些、靈活些。內容不以政治這一個領域為限,在一套里面分為幾個門類也可以,最要緊的是每一本都必須是精品。
我這篇小文章快要完篇時候,再翻閱嚴秀這本書,從書后附錄蕭乾老人給他的信中,發現了一句很重要的話,我初讀時沒有注意。他是在讀了嚴秀《讀羅曼·羅蘭〈莫斯科日記〉》一文的前半篇之后,在醫院里躲著醫生和護士寫的。信中說:“您做了一件大事,用前蘇聯為咱照照鏡子?!鷮W識淵博,對蘇情況太了解,我又希望尊文能早日進入一醒世文選?!蔽医ㄗh出版的這樣一套小叢書,是不是近似他所說的“醒世文選”呢?可惜這位熱心腸的老人寫了這封信不久就駕鶴西去,我不能再向他請教了!
“醒世”這兩個字好極了,很確切,正是我所想的。這套叢書可以叫《歷史新知小叢書》、《醒世小叢書》,或者就叫《醒世文叢》也好。
(責任編輯 方 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