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宋以來,人們把包拯尊稱為“包公”。一提起包公,人們就會自然想到戲曲舞臺上那個鐵面無私、剛正不阿、為民除害的清官形象。在宋元明清以來的戲曲舞臺上,不但關于包公的劇很多,而且還專門為他設計了獨特的舞臺形象:蟒袍、玉帶、紗帽、朝靴,同時勾畫著日月陰陽臉譜的“包黑頭”。因此,包公成為我國宋末元明以來家喻戶曉、婦孺皆知的清官代表。這些藝術作品,流傳到國外,又使包公成為一個具有世界影響的人物。像元曲中的部分包公戲就曾先后被譯為法、德、日等國文字。這類小說、戲曲和民間傳說中的藝術形象,脫胎于歷史人物包拯,而且極為生動形象地反映了包拯清廉正直、無私無畏的可貴品格。這類包公戲或包公小說,是我國歷史上影響最廣、民間最為流行的傳統(tǒng)反貪文化或清官文化的一部分,反映了廣大百姓盼望沐浴清官政治氛圍的良好愿望。
包公戲的出現(xiàn)
據(jù)研究,“包公戲”來源于包公類小說又多來源于宋代的話本。史載,宋、元間人羅燁新編的《醉翁談錄》目錄公案類中就有《三現(xiàn)身》。有人認為,這應是《警世通言》里《三現(xiàn)身龍圖斷冤》出現(xiàn)的源頭。甚至有人認為,包拯生前就已經出現(xiàn)了一些有關他的“神話”的流傳。譬如,他“知開封府,為人剛嚴,不可干以私。京師為之語曰:‘關節(jié)不到,有閻羅包老。’吏民畏服,遠近稱之”(《涑水紀聞》卷十)。所以有人指出,這些說話人所說的故事,可能在包拯生前、至少是在南宋時代就已流傳,又都是民間喜聞樂見的,因而流傳很廣,所起的作用也很大。以后演成戲劇或改成小說,因而其宣傳的力量更大,包拯的故事也就完全夸張到神化的程度(錢劍夫:《談“清官”和“青天”包拯》,《學術月刊》1979年第7期)。據(jù)考證,元代無名氏創(chuàng)作的優(yōu)秀雜劇《陳州糶米》,是最早出現(xiàn)的包公戲,它與《鍘包勉》等劇一樣,也是最能反映包公清正廉明、鐵面無私、不畏權貴的傳統(tǒng)清官戲。
《陳州糶米》的內容是陳州大旱、民不聊生,朝廷低價糶米,降恩于民,但賑糧官小衙內和楊金吾貪贓枉法,自恃皇親國戚,無法無天。他們私自將欽定的賑災米價五兩銀一石加倍出售,還摻泥砂糠秕于其中,收銀肥私。災民張古為人耿直,買米時與之理論,直陳其貪贓勒索之罪,竟被小衙內用御賜紫金錘當場打死,引起災民公憤。不久,包公以欽差大臣的身份,帶著御賜金牌赴陳州查賑,用計依法審判,督斬了小衙內和楊金吾,從而懲除了貪官,為民除了害。此劇經過多年傳演,不斷豐富變化,故有同類劇《包公下陳州》等名,有劇種京劇、豫劇、川劇、漢劇、湘劇、滇劇、秦腔、同州梆子、河北梆子等十余種,至今上演不衰。此劇以“正末”扮包公,塑造了一個比較豐滿的包公形象。劇中的包公,不僅是一個鐵面無私的智慧超群的審判官,而且從一開始就以權貴政要的死對頭自任,“和那權豪們結下了山海似冤仇”。作者在劇中提示了剛正不阿、為官清廉的包公勇于同貪官污吏作斗爭的真實性格,同時又在一些具體情節(jié)上賦予了主人公以濃厚的民眾幻想的清官色彩,其包公形象充分地反映了普通百姓的理想和愿望。自宋元以來,淮陽等地一直流傳著包公放糧的故事,雖與戲劇不完全一致,但主要人物、情節(jié)卻大同小異。
可以認為,包公戲與包公形象的塑造,雖高于生活,實際上也源于生活。史載,包拯曾多次給朝廷上奏請求賑濟陳州(治今河南淮陽)、河北、江淮等地的饑民。但當時京西轉運使等官非常貪酷,千方百計貪贓,想方設法害民,恰遇其轄地陳州受災,以致引起許多百姓被盤剝勒索而死的慘狀。包拯下陳州訪聞到這幫家伙是“閻王爺不嫌小鬼瘦”的實情后,氣憤填膺,立即上書仁宗,揭露其貪贓枉法之罪,彈劾他們“于災傷年份二倍誅剝貧民”,折變時花樣翻新,變本加厲,是“非常暴斂”,要求依法懲貪,重置典刑。(《包教肅公奏議》卷七《請免陳州添折見錢》)。結果“陳州公(指包公)監(jiān)糶之處,除奸革弊,民受其惠”,“民賴其活”。因此,這些奏折及其所記載的內容即成了《陳州糶米》劇的最原始的根據(jù),反映了包公懲貪肅貪、陳暴安良、為民排憂解難的基本史實。
《鍘包勉》一劇,是寫包公對于犯有貪污受賄罪的侄兒,面對其情深義重的嫂嫂說情,也毫不通融,依法處死的故事。這一戲劇情節(jié)雖正史無考,但包拯倡廉戒貪的史實與其所立的《家訓》中是包含有其歷史的影子的。《宋史·包拯傳》載,包拯多次“請重門下封駁之制,及廢錮贓吏”,“數(shù)論斥權幸大臣”,“又上言天子當明聽納,辨朋黨,惜人才”,“請去刻薄,抑僥幸,正刑明禁,戒興作,禁妖妄。朝廷多施行之”。他在執(zhí)法過程中對親朋故舊、宗族同鄉(xiāng)也一視同仁。包拯不僅敢于對權貴嚴格執(zhí)法,而且對其親友犯法者亦依法予以嚴懲,不殉私情。至和二年(1005年),包拯任廬州知府。廬州是他的家鄉(xiāng),有他的許多親戚朋友。有的親友以為有包拯作靠山,便有恃無恐,胡作非為。包拯非常憎恨這種惡劣習氣。他的從舅橫行霸道,觸犯了法律,包拯依法斷罪,當堂打了他的從舅一頓。這一來,原來擾亂官府或其它違法的親友,也都收斂、老實了。這種鐵面無私的行為在當時產生了較好的重大影響。據(jù)《涑水紀聞》記載:“包希仁知廬州,廬州即鄉(xiāng)里也。親舊多乘勢擾官府。有從舅犯法,希仁撻之,自是親舊皆屏息。”他還自立一則《家訓》,以表示與貪官贓吏水火不容的決絕態(tài)度。《家訓》說:“后世子孫仕官,有犯贓濫者,不得放歸本家,亡歿之后,不得葬于大塋中。不從吾志,非吾子孫。仰工刊石,豎于堂屋東壁,以詔后世。”從這則《家訓》可以看出,他將子孫做官不得貪贓枉法作為一條鐵的家法,令其務必遵守;若違反此訓,永遠不能再回包家,也就是開除了族籍;即使死亡之后也不能入包家的祖墳。并指出,不自奉廉潔而貪贓者,他就不承認他是自己的子孫。后來《鍘包勉》和《包公賠情》等戲中依法斬殺犯有貪污罪的侄兒包勉或許即淵源于上述史實。此劇情節(jié)并不復雜,但卻深刻、豐富地反映了包拯痛恨貪污、鐵面無私的性格。自然,此劇從出現(xiàn)以來,一直受到了希望公平、公正執(zhí)法,喜愛清官戲與包公形象的廣大百姓的歡迎。后來,京劇甚至干脆易名為《鐵面無私清官譜》。漢劇、豫劇、徽劇、秦腔、吉劇、川劇、粵劇、河北梆子等劇種中至今都有此劇上演,只是有的戲名不盡相同。如粵劇名《包公截侄》,川劇名《鍘侄》,吉劇名《包公賠情》等。
包公戲的流傳
包公戲的產生和流傳,是自宋末元代以來各種社會矛盾發(fā)展的必然結果。具體而言,主要是當時貪官污吏多如牛毛,貪贓枉法之事不可勝計,處于死亡線上掙扎的廣大民眾,滿腹含冤,無法申訴,于是就把希望寄托在能同貪官污吏進行斗爭、為民請命的清官身上。正是在這樣的政治背景和社會條件下,加上由于包公戲的作者也是身處在社會底層受歧視和壓迫的普通讀書人,在元朝“諸妄撰詞曲,誣人以犯上惡言者,處死”(《元史》卷一百四《刑法志》)的嚴酷刑律規(guī)定下,為避免觸犯嚴密的法網,便采取借古喻今的手法,利用歷史題材來反映老百姓的痛苦和愿望,并抒發(fā)心中的抑郁憤懣和對貪官污吏的痛恨之情,于是,包公戲便應運而生,繼而廣泛流傳。元曲著名的戲劇作家如關漢卿等,所采取的正是這種藝術手法。其所寫的包公戲《魯齋郎》與《蝴蝶夢》等,可謂包公戲的代表作。劇中同樣反映了包公不畏權貴、嚴懲貪贓枉法之徒的清官藝術形象。
據(jù)載,元雜劇中有大量以包公剛正不阿、依法懲貪、為民除害、平反冤獄為故事的戲。明代臧晉叔編的《元曲選》中就選了十種:《包待制陳州糶米》,《包待制智斬魯齋郎》,《包待制三勘蝴蝶夢》,《包待制智勘后庭花》,《包龍圖智賺合同文字》,《包待制智勘灰闌記》,《王月英元月留鞋記》,《包待制智賺生金閣》,《神奴兒大鬧開封府》,《叮叮當當盆兒鬼》。另外,元末鐘嗣成編著的《錄鬼簿》中還載有《包待制判斷煙花鬼》、《包待制雙勘丁》、《風雪包待制》等多種包公戲。這些包公戲由于大都反映了元朝民族壓迫和階級壓迫造成的冤獄重重的社會現(xiàn)實,因而受到了群眾的喜愛而流傳甚廣。
明清時期,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與文化、戲劇的傳播,清官戲日益深入人心,故包公戲在當時流傳更廣。不僅如此,自從明代《龍圖公案》、即《包公案》等小說出現(xiàn)以后,人們往往把許多離奇古怪案件的故事和傳說,統(tǒng)統(tǒng)加在包公身上,使包拯被逐步夸大乃至神化。因此,石玉昆述之《三俠五義》、俞樾之《七俠五義》,以致《警世通言》中《三現(xiàn)身龍圖斷冤》,《初刻拍案驚奇》中《張員外義撫螟蛉子、包龍圖智斷合同文》等小說及其衍生出的更多的劇目,都是以包公為中心。近代《小說叢考》指出:“包公一生,不獨能破前朝之案,且能破清代之案,其‘平反’之功,宜累牘書之不盡矣。”《曲海總目提要》認為:“其事有載于它書者,有傳于案讞者,亦有憑空杜撰、全無根據(jù)者。”其實,這種現(xiàn)象并不奇怪。歷史上和民間有很多這種事情:一個為人們所喜愛的好人,凡是好事總歸屬于他的名下;一個為人們所痛恨的惡人,凡是壞事也都歸屬于他的名下。不是人們沒有分清甲乙丙丁的能力,而是好惡之情大致如此。故莊子說:“兩喜必多溢美之言,兩怒必多溢惡之言”(《莊子·人間世》)。大量戲曲中之所以有被神化的包公,甚至在一些窮苦百姓的眼中,包公故事越夸張越好,包公越神化越好,大體皆源于此。而且事實上多有史為憑,并非無端妄說。正如《人民日報》特約評論員文章中所說:“在舊社會,就人民方面來說,他們喜愛‘包公’這個不避權貴、執(zhí)法不阿的形象,是寄托一種幻想,希望有人出來為他們申冤。這種幻想,往往曲折地反映了一定的客觀實際。”所以,清官包拯的經歷與行為等,就附會流傳成了許多包公類的小說和戲劇。而且,“在封建社會里,在民間存在期望清官和喜愛清官的心理同時,封建地主階級從鞏固他們的統(tǒng)治出發(fā),也常常提倡官吏的清正”(見《人民日報》1978年7月13日)。因此,包公既有被夸大和神化的社會基礎,又有其一定的階級根源。
包公戲廣為流傳的原因,除上述之外,更主要的是:包公戲的主人公有許多值得肯定之處,這是包公戲能夠出現(xiàn)并廣為流傳的最根本的原因。有人認為,在封建統(tǒng)治階級中,確曾有過這樣一種人,他們從維護本階級的利益出發(fā),執(zhí)法不阿,鐵面無私。從包拯一生來看,這是其最大特點,也是最值得充分肯定的一個方面。如史載,包拯曾六彈國丈張堯佐,七劾貪官王逵,甚至為此“反復數(shù)百言,音吐憤激,唾濺帝面”(朱弁:《曲洧舊聞》卷一)。
包公戲的不衰
同時,包拯還經常注意普通民眾的疾苦,多次上書“為民請命”,賑災濟民,并以“私訪”的形式了解老百姓的冤情,為民申冤除害,從而使一些群眾的疾苦得以解除,冤案得以上訴甚至化解,這也是包拯為官的一大特色,反映出了其清正廉潔、勤政愛民的一貫作風。史載“拯立朝剛毅,貴戚宦官,為之斂手。聞者皆憚之。人以包拯笑比黃河清。童稚婦女,亦知其名,呼曰‘包待制’。京師為之語曰:‘關節(jié)不到,有閻羅包老。舊制,凡訴訟不得徑造庭下。拯開正門,使得至前陳曲直,吏不敢欺”(《宋史》卷三百一十六《包拯傳》)。或許正因為如此,時人歐陽修就曾贊揚他“清節(jié)美行,著自貧賤,讜言正論,聞于朝廷”。吳奎為他作的《墓志銘》也道:“峻節(jié)高志,凌乎青云。人或曲隨,我直其為。人或善容,我抗其辭,自始至終,言行必一。”明朝的胡儼在為包拯奏議新版作的《序》中也說:“公在當時,為人峭直,其忠孝大節(jié),議論風采,著于廟堂,聞于天下,傳之后世,載諸史冊者,章章矣。”“觀其敷奏詳明,諫諍剴切,舉刺不避乎權勢,犯顏不畏乎逆鱗;明當世之務,務引其君于當?shù)溃~氣森嚴,確乎不拔,百世之下,使人讀之,奮迅其精神,發(fā)揚其志節(jié),炳炳瑯瑯,光前振后,煥乎其不可掩也。”所有這些,都可謂明證。
此外,包拯雖生性剛直,然處事尚平和;雖嫉惡如仇,然存心崇寬厚;雖與人不茍合,不偽辭色悅人,然待人推以忠恕。但面對掠財殘民以逞的貪官酷吏,則力主依法嚴懲,不講情面。這也是包拯為官、為人的一大特點。包拯曾在奏折中就批評當時的官吏對“孤弱無援者,則按以深文;權勢豪猾者,則縱而不顧。內則徇一身之利以植其私,外則竊振職之名以圖其進。效尤無恥,唯恐不及。至有公清守節(jié)之人,或不曲事左右、為眾所嫉者,即被加誣,構成其罪。遂使守己之士,或負終身之玷,可不痛惜哉!且治平之世,明盛之君,必務德澤,罕用刑法”。因而,他反對“專用刻薄好進之吏”,以免“民不聊生”,要求轉運、提刑等職,“精選廉干中正之人,以充其職;苛細矯激之輩,屏而不用”(《包孝肅公奏議》卷四《請不用苛虐之人充監(jiān)司》)。不僅如此,包拯還力主對民“慎刑”,對貪官污吏嚴格“正刑”。慎刑,是為了不冤枉一個好人;正刑,是為了不放過一個壞人。他在《乞不用贓吏》等文中,即較明確地表達了這一點。他說:“廉者,民之表也;貪者,民之賊也。今天下郡縣至廣,官吏至眾。而贓污發(fā),無日無之。洎具案來上,或橫貸以全其生,或推恩以除其釁。雖有重律,僅同空文。貪猥之徒,殊無畏憚。昔兩漢以贓私致罪者,皆禁錮子孫,矧自犯之乎!太宗朝嘗有臣僚數(shù)人犯罪,并配少府監(jiān)隸役,及該赦宥,謂近臣曰:‘此輩既犯贓濫,只可放令逐便,不可復以官爵。’其責貪殘,慎名器如此。皆先朝令典,固可遵行。欲乞今后應臣僚犯贓抵罪,不從輕貸,并依條施行。縱遇大赦,更不錄用。或所犯若輕者,只得授副使上佐。如此,則廉吏知所勸,貪夫知所懼矣。”包拯作為一個封建官吏,能這樣全面而辯證地看待和處理問題,的確是難能可貴而應該值得充分肯定的。這也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有關包公的清官戲興盛不衰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