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現代老一輩的文化名人中,張伯駒先生是集收藏鑒賞家、書畫家、詩詞學家、京劇藝術研究家于一身的文化奇人。國畫大師劉海粟說:“他是當代文化高原上的一座峻峰。從他那廣袤的心胸涌出四條河流,那便是書畫鑒藏、詩詞、戲曲和書法。四種姊妹藝術互相溝通,又各具性格,堪稱京華老名士,藝苑真學人。”
貴胄子弟 鐘情文化
張伯駒的父親張鎮芳,字馨庵,河南項城人。據有關資料介紹,他是光緒三十年進士,袁世凱哥哥的內弟,歷任長蘆鹽運使、直隸按察使等職。中華民國成立后他曾任河南都督,但因鎮壓白朗起義不利而被免職。1915年袁世凱稱帝,他作為籌劃者之一,組織更變國體全國請愿聯合會,任該會副會長和登基大典籌備處副處長。1917年張勛復辟,他又參與其中,任內閣議政大臣,為此獲罪下獄。出獄后便離開政界,全力投身于金融事業,擔任鹽業銀行經理和董事長等職。此外,他還捐資創辦香山慈幼院等社會福利事業,是清末民初非常活躍的人物。
張伯駒生于1897年,字叢碧。自幼天性聰慧,7歲入私塾,9歲能寫詩,享有“神童”之譽。曾與袁世凱的幾個兒子同在英國人辦的一所書院讀書。畢業后,張伯駒進入袁世凱的陸軍混成模范團騎兵科受訓,并由此進入軍界。其后在軍閥曹錕、吳佩孚、張作霖等部任職,曾任過提調參議。由于他的身份特殊,與當時的達官貴人多有往來,但他從不趨炎附勢。正是在同高層人物的接觸和交往中,知道了許多鮮為人知的官場內情,使他更進一步看清了社會的黑暗和腐敗。他從內心厭倦軍隊生活,認為當軍人是一種恥辱,便不顧雙親和眾人的反對,毅然退出軍界。
退出軍界后,張伯駒把自己的興趣轉移到讀書、陶冶性情的文化藝術活動之中,他利用自家的優越條件,在家藏的古典文史書中找到一方馳騁的天地,各種古書典籍陪伴他送走了無數個日日夜夜。他樂于和文人雅士們交往,經常和他們一起聚會,一起歌吟暢詠,填詞作畫。他學唱京劇并登臺演出,鑒賞并收藏古董墨寶,開展各種文化藝術活動。
張伯駒的“不務正業”,使其父張鎮芳放心不下,他臨終前握著兒子張伯駒的手,斷斷續續地對他說:“你要支撐起這個家,照顧好你的母親啊!”張伯駒含淚應允,但當父親故去后,仍然癡迷于自己熱衷的文化藝術活動。
父親生前曾參與創辦中國鹽業銀行,并為銀行投資20萬元,任董事長一職。死后留下偌大一份家業,張伯駒對此卻毫無興趣。后來在母親的百般相勸和苦求下,才就任鹽業銀行董事長兼總稽核之職。母親實指望他繼承父業和財產來振興家業,可實際上,他只是掛了個董事長名,很少過問銀行之事,而專愛書畫、戲曲等藝術,他在這些方面表現出非凡的天賦。他的詩詞著述頗豐,京劇藝術造詣很深,經常同當時的名家登臺演出,不僅轟動京城,而且影響涉及全中國。
情系國寶 拋金藏珍
張伯駒不愿經營父業,卻對中華民族的瑰寶收集事業視如生命,他向前人請教鑒賞古跡真品的真諦,同時又不惜重金購入古代珍品字畫,有時竟癡迷到不惜傾家蕩產的地步。
張伯駒從30歲(1927年)起開始收藏名畫墨跡,至60歲(1957年),前后整整30年。經過他手蓄藏的書畫名跡見諸其著作《叢碧書畫錄》者,便有118件之多。其中以西晉陸機的《平復帖》和隋代展子虔的《游春圖》最為珍貴。
30年代初期,張伯駒在湖北賑災書畫展覽會第一次見到國之瑰寶——西晉陸機手書的《平復帖》,這是中國現有存世最早的書法真跡。此帖已有1700多年的歷史了,比王羲之的《蘭亭序》至少早60多年。深知古代書畫價值的張伯駒,一看便知這是一幅稀世珍品,他決定傾心竭力確保此國寶不外流。他托人找到藏有此帖的清恭王府的襲爵將軍溥心,婉轉表達了要買此帖的請求。溥說目前尚不需要錢,如果張伯駒要買的話,需出價20萬大洋。張伯駒雖一時無力購買,但心喜此寶不會外賣古董商,便放下心來。不久,張伯駒即從銀行借得大洋6萬元,以便待機購買《平復帖》。1936年,他聽人說溥心所藏唐韓干《照夜白圖》卷畫被上海葉某買去,深恐轉徙國外,就急忙寫信給在北京主政的宋哲元不讓該畫出境,但為時已晚,葉某轉手就賣給了英國商販。
張伯駒惟恐《平復帖》也遭此厄運,立即請中間人韓君往商于溥心,懇請勿再使此帖流于國外,并請張大千先生致意溥氏,愿以6萬元大洋成交,但溥心未允。
1937年,張伯駒應故宮博物院之邀來京鑒定古代字畫。春節前夕,聽得溥心母親病故急需用錢,便找到曾任北洋政府教育總長的傅增湘,請他做中間人,終于以4萬元大洋的價碼將《平復帖》購買到手。張伯駒欣喜若狂,慶幸此寶未被商賈轉手賣于國外。從此《平復帖》便與張伯駒形影不離,即使在最需要錢的時候也不肯轉手他人。
張伯駒收得《平復帖》的消息很快傳到幾個深知中國文物價值的日本人耳中。他們通過古董商找到張伯駒說,愿出30萬大洋高價收買《平復帖》,被張伯駒厲聲拒絕。
1941年初春的一個清晨,張伯駒在上海乘車上班之時,突然遭人綁架,綁匪索價300萬元(偽幣),才能贖出張伯駒。此時的他,雖有偌大家業,可是為了收藏真跡古畫已囊空如洗。但此時的他早已把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他深知綁匪的目的是要敲詐他的名墨字畫,他悄悄地關照自己的妻子,寧可自己死在魔窟,也決不允許變賣所藏的古代書畫來贖身。綁匪扣押張伯駒8個多月,也未見其心志動搖,最后無奈,寫一封信給其夫人說,如果從即日起七日之內不拿出40根金條來贖身,請做好收尸準備,屆時,張君棺木將放置在你家門前。張夫人見信淚如泉涌,深感問題的嚴重,于是便奮不顧身,走街串戶,求親告友,四處籌措,終于感動了一些親朋好友,大伙解囊相助,最后終于湊足40根金條,將張伯駒贖出,而古代書畫卻一張未動。這種置生命于不顧而癡心保護祖國文物的高尚事跡,被世人廣泛流傳,贏得一片贊譽聲。
北京從金代定都到清末溥儀退位,歷時近800年,皇宮內苑薈萃歷代奇寶異珍。溥儀被趕出北京城時,帶走了大量珍貴文物,宮中嬪妃及權臣也趁機偷走大量古玩字畫。抗戰勝利后,這些珍貴文物和古玩字畫陸續出現在市面的古玩書畫店中。張伯駒根據《故宮藏畫目錄》考定,在所失散的1198件書畫中,有精品400余件,如按當時價格收購,不需要太多經費即可大部分收回。張伯駒據此一再向有關方面呼吁,建議國家撥專款將這些國寶收回。但是南京政府此時正忙著打內戰,根本不肯撥款,使這些國寶大多進入古董商人之手。他們以極低的價格買進,準備將一些稀世珍品運往上海,出口到國外去謀取暴利。消息一經傳出,張伯駒立即驅車趕到古董商馬霽川處,進門便大聲吼道:“展子虔《游春圖》可在你手里?”
馬霽川原想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這件稀世珍品轉手于洋人,謀取暴利,不料卻被張伯駒看出漏洞,已料到大事不妙,便狡黠地點頭說:“張爺息怒,您真是料事如神,確實在我這里。”
馬霽川特別曉得張伯駒的脾氣,興之所至,一擲千金,對他急于收藏的國寶,更不會吝惜金錢,于是,就來了個獅子大開口說:“張爺不必打聽貨在何處,您只要拿出800兩黃金,一手錢,一手貨,這無價之寶就歸張爺您了。”
張伯駒深知當時自己手里還沒有這么多黃金,但他也不能坐視奸商將我國存世最早的古代名畫盜賣給洋人。他趕緊找到當時的博物館館長,要他一定將《游春圖》收回故宮,同時致函古玩商會,不準《游春圖》出境,可是國民黨政府用于故宮的經費少得可憐,故宮也不可能出資從民間買回此國寶。
張伯駒心急如焚,他覺得眼下最要緊的是阻止《游春圖》出境。于是他開始到北京各地的古董商行和書畫店等地去游說。每到一處,他都說:“有一幅《游春圖》,此畫卷有關中華民族的歷史,萬萬不能出境,如有誰為了多賺金子,把它轉手洋人,誰就是民族敗類,千古罪人。”
馬霽川見《游春圖》一事,已鬧得全北京城沸沸揚揚,再轉手洋人很困難,再加上張伯駒又愿意購買,也就同意降價讓與張伯駒。
消息傳出后,張伯駒又是喜又是憂,喜的是《游春圖》不能轉手洋人,憂的是要價仍很高,一時恐難湊夠金子數。經過再三同馬商談,最后馬決定要220兩黃金。張伯駒當即拍定,并立了字據,防止奸商變卦。
拿出這么多黃金,對這位出名的貴公子來說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圈里人都知道張伯駒因屢收宋元墨寶,已手頭拮據,實在無力湊足這么多黃金。但為了及時把《游春圖》買到手,只好忍痛割愛,將弓弦胡同原購李蓮英一處占地13畝的房院出售,湊夠220兩黃金付與馬霽川。馬借口金子成色不佳,又要增加20兩黃金補差,否則《游春圖》另尋買主。張伯駒又氣又急,夫人見他愁眉不展,坐臥不安,毫不猶豫地將首飾變賣,換了20兩黃金交給馬霽川。張伯駒這才得到《游春圖》,了卻自己心中的夙愿。
購《游春圖》后不久的一天,夫婦二人正在家中欣賞,突然來了一位不速之客,自稱是南京總統府秘書長張群派來的,并將張群的親筆信交給了張伯駒。來人說:“張秘書長來北平視察工作,聽說你花費240兩黃金買下了《游春圖》,張秘書長愿出500兩黃金,求兄讓出。”
張伯駒不由得暗暗想到,張秘書長可真夠出手大方,500兩黃金視若等閑,而故宮博物院連正常的維修經費都不能撥給。他把怒氣壓在心頭,忍住性子對來人說:“請轉告張秘書長,說我張伯駒收藏的東西,永不再轉賣。”
舊中國,張伯駒為了不使真跡國寶流失國外,不惜傾家蕩產,收藏珍品字畫,他先后收集數百件文物珍品,終于以文物收藏鑒賞家而聞名于世,飲譽海內外。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張伯駒擔任了北京市政協委員、燕京大學藝術史導師、北京書法研究社副社長、北京中國畫研究會理事等職務。
1956年,國家為了發展社會主義經濟建設,決定發行公債券,文化部開專門會議動員文化界人士為支援社會主義經濟建設,購買公債。先是部長茅盾帶頭,自報了5000元公債,夏衍副部長報了4000元,鄭振鐸副部長經濟基礎好一些,又是黨外人士,報了8000元。散會后,大家三三兩兩往回走,張伯駒思潮起伏,心情難定,他想了許多許多,最后同妻子商議決定為了支持新中國的社會主義經濟建設,把自己珍藏幾十年的價值連城的八件真跡墨寶捐獻給國家。這八件珍寶是晉陸機《平復帖》、唐杜牧《張好好詩》、宋范仲淹《道服贊》卷、宋蔡襄《自書詩》卷、宋黃庭堅《諸上座》卷、宋吳琚《詩帖》卷、元趙孟潁《草書千字文》以及隋代展子虔的《游春圖》。不久將珍品全部送到文化部辦公室。文化部沈雁冰部長親筆簽發了褒獎狀。寫道:
張伯駒先生、潘素女士將所藏晉陸機《平復帖》卷、唐杜牧《張好好詩》卷、宋范仲淹《道服贊》卷、蔡襄自書詩冊、黃庭堅草書卷等珍貴書法共8件捐獻國家,化私為公,足資楷式,特予褒揚。
文化部長 沈雁冰
1956年7月
當時,國家作價20萬元人民幣用于獎勵金,但張伯駒分文不要,其高尚的愛國精神震動整個中國,贊譽聲鵲起。
1957年在康生等人的迫害下,張伯駒被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停職、檢查、各種罪名接踵而來,使他無法從事自己所酷愛的文化事業。不久,陳毅元帥知道了他的磨難,經元帥介紹,他被吉林省文化廳邀請去參加東北地區的文化建設工作,任吉林省博物館副館長,遠離了“反右”斗爭的漩渦之地,又得到當時中共吉林省委宣傳部長宋振庭的大力支持。張伯駒如魚得水,充分施展出自己的藝術才華,將自己對文物的收藏、整理、鑒定方面的知識和經驗全部地毫不保留地貢獻出來,使當時吉林省的文化和博物館事業出現了非常可喜的景象。他一方面對館藏文物書畫作品重新進行整理鑒定,教授年輕同志文物知識,培養業務骨干;另一方面,為豐富博物館藏品數量,組織人力,抽調人員對歷代書畫、文物進行尋找和挖掘。
在吉林省博物館工作期間,張伯駒還把自己多年來收藏的三十余件書畫及文物作品捐獻出來,其中許多作品極為珍貴,有一些屬海內外孤本。70年代張伯駒還曾把自己收藏的脂硯齋藏硯捐贈給吉林省博物館,這是首次在國內發現的有關批閱《紅樓夢》的脂硯齋的文物。一些稀世罕見的書畫作品如宋代楊婕妤《百花圖》卷、宋拓《九成宮醴泉銘》冊、宋趙伯《仙嶠白云圖》卷等也都捐獻出來。
1966年,橫掃一切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文物搜集和整理工作停止了。吉林省“文化界黑司令”宋振庭被揪了出來,由此,張伯駒又一次成了造反派批斗的對象。他的罪名是“歷史反革命”、“資本家”、“反動文人”、“封建階級的孝子賢孫”、“反對革命樣板戲的黑手”、“右派分子的頭子”、“資產階級安放在吉林省文化界的定時炸彈”和“走資派的馬前卒”等等,可稱得上是洋洋大觀了。多得數不清的造反派組織的無數次批斗,更加強了他的鋼筋鐵骨,他小心珍藏著陳毅元帥書寫給他的“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潔,待到雪化時”的條幅,堅定自己活下去的決心。出于對古代字畫的酷愛,即使在被關押監管期間,他也不忘保護名貴字畫。有一次張伯駒去造反派那里請示工作,見屋地上丟了許多爛紙,墻角邊有幾幅揉皺了的軸畫。有一幅已經打開二尺長,是個橫幅,上面是茶缸子口那么大的行書,張伯駒一下子愣住了,認出那是宋朝米芾的作品。他的真跡,明清時已不可多得,稱得上是奇珍。如今卻像爛紙一般扔在那里,地上那些撕碎的紙片,有些也是字畫的殘片。張伯駒心疼這些無價之寶被毀壞,他怕那乾隆皇帝親筆寫的“南宮墨寶”的米芾作品又被紅衛兵小將當作引火之物,趁屋內人不注意,卷好后放入爛紙筐內,由勞動改造打掃衛生的宋振庭當作廢紙帶了出來,使這幅稀世珍寶免遭厄運。
“文革”期間是張伯駒內心極度苦悶的時期,他在此期間寫作的詩詞中說“機心常懔人言畏,世路如登鬼見愁”。發出“只解風流不解禪,行云流水送余年,忍將淚眼對江山”的喟嘆!
癡迷京劇 造詣超群
張伯駒自幼便喜愛京劇,青年和中年時,正值中國京劇的鼎盛時期。那時,余叔巖在全面繼承譚(鑫培)派藝術的基礎上,以豐富的演唱技巧進行了較大的發展和創造,成為“新譚派”的代表人物,世稱“余派”。醇厚的韻味和典雅的風格是余派藝術的主要特色。
張伯駒結識余叔巖是袁世凱之子袁寒云的引薦,當時張伯駒繼承父業任鹽業銀行董事長兼總稽核,平素的業余愛好就是醉心余叔巖的京劇。結識余后,便經常請余到自己的書房來作客,余叔巖的所有收入全部存入鹽業銀行。偶爾遇有急需,存款不足付出時,張伯駒便為之墊付,等余有收入時再存上歸墊。余叔巖對張伯駒在財務上的支持是十分感激的。又由于張伯駒學演余叔巖的戲,是一個十足的余派票友,二人頻繁往還,除京劇外,在文物、書畫、金石、收藏等方面張余二人也有共同愛好,因此促膝談心,關系非同一般。
張伯駒學京劇嚴守傳統的要求。他下的功夫也很深,調嗓子、打把子、文武昆亂無所不學,但他對余叔巖的劇藝,卻是熏陶得比直接學的多。他有時來到余家,一言不發,不論余叔巖是在吊嗓子,或與打鼓佬、琴師說戲,或是與友人談戲,他都在旁靜聽。湊夠了時間,他招呼也不打就走,不但余叔巖本人,連一般去余家的朋友,對他這種對人不寒暄不講話的態度,日子久了也就不以為怪了。等到他覺得需要直接問藝的時候,才請余叔巖指點。余叔巖教戲也是很保守的,就是對他的徒弟楊寶忠、孟小冬、李少春等人,說戲也是很少的。但他對張伯駒卻另眼相看,從張伯駒31歲學戲開始,十年光景,張伯駒竟學有40多出戲。張伯駒曾自豪地說:“叔巖戲文武昆亂,傳予者獨多!”他的著作《氍毹紀夢詩》也記載他學戲的情況,“歸來已是曉鐘鼓,似負香衾事早朝。文武昆亂皆不擋,未傳猶有太平橋。”為什么“未傳猶有太平橋”呢?余叔巖曾對張伯駒說過:“過橋一場,一足登椅,一足登桌,敵將一槍刺前胸,須兩手持槍硬僵尸摔下。飾敵將者,檢場者皆須在行,否則易出危險。”所以這場有危險的戲未傳張伯駒,可見余叔巖對其傾盡心力,備極愛護。
1937年春,正值張伯駒40歲生日,余叔巖倡議以演戲形式慶賀,又因頭年河南發生旱災,張伯駒表叔李鳴鐘將軍也倡議以演戲募捐賑災,于是決定在當時京城最大的隆福寺之福全館演出。
張伯駒平常演戲,觀看的人就很多。這次飾演《失空斬》之主角諸葛亮的消息傳出后,不僅轟動了北京城,而且轟動了全國。除了北方的張氏友好紛紛送禮拜壽,主要為聽戲以外,不認識的人也都想法去拜壽聽戲,甚至遠在上海的張氏戲迷也遠道專程來聽這出戲。福全館中人山人海,盛況空前,當時報紙稱“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有幾回聞。”
大軸《失空斬》一開戲,便掌聲雷動,叫好聲接連不斷。張伯駒飾諸葛亮,其他配角也都是顯赫一時的名伶,王鳳卿飾趙云,程繼仙飾馬岱,余叔巖飾王平,楊小樓飾馬謖,陳香雪飾司馬懿,錢寶森飾張,個個身懷絕藝,贊譽一時。張伯駒一出場便贏來個滿堂彩,念引子有彩,“兩國交鋒”那一段原板有彩,“此一番領兵”那一句,張伯駒在“兵”字這里用了余派傳統的巧腔,照例贏來喝彩聲。以后幾場戲更是彩聲不斷,直至場終。這場《失空斬》張伯駒確實是鉚上了,不但一句不茍,而且每字不茍,搏獅搏兔俱用全力,用心用力,腔、調、字、韻無不考究,真個是造詣高深,技藝超群。
張伯駒以演過這一出空前絕后大場面的《失空斬》而馳名全國,他曾為此寫下詩句:“羽扇綸巾飾臥龍,帳前四將鎮威風。驚人一曲空城計,直到高天盡五峰”。更有趣的是,當年譚鑫培曾陪余叔巖演過王平,而如今余叔巖又陪張伯駒演王平,堪稱梨園一佳話。
張伯駒不僅向余叔巖學習余派京劇,還博采眾長,向錢金福、王長林學習武生戲,以補自己演藝之不足。為了演技迅速大增,后來干脆長年把他們二人養在家里,以備隨時練功、隨時咨詢,像這樣對藝術刻意追求的人,不是一般人所能辦得到的。
為了弘揚京劇事業,1931年張伯駒還同李石曾、齊如山、梅蘭芳、余叔巖、馮耿光等組織成立了中華國劇學會。募得各方捐款5萬元作基金,張伯駒任學會審查組主任。舉行開學典禮之日,晚間演劇招待來賓,大軸合演反串《蠟廟》。梅蘭芳飾褚彪,張伯駒飾黃天霸,其余角色也都是反串,這是梅蘭芳演戲以來惟一一次帶髯口的演戲。國劇學會成立后,因常有演劇和教習任務,張伯駒又多次同梅蘭芳等名角同時登臺演戲。
詩詞超逸 書法見工
張伯駒從小就接受中國傳統文化的熏陶,7歲入私塾,開蒙的便是中國古典傳統經書,他看的書多得難以勝數,一部《古文觀止》可以倒背如流。三千多卷的《二十四史》,他20多歲時便已讀完了兩遍。354卷的《資治通鑒》他可以從頭講到尾,如數家珍。唐詩宋詞,脫口而出的,便有一兩千首。扎實的文學功底,造就了他多才多藝的文化底蘊。由于他天資超逸,而又翕然塵外,便利用一切閑暇時間,寫下了大量古體詩詞和音韻、戲曲論著。著有《叢碧詞》、《春游詞》、《秦游詞》、《霧中詞》、《無名詞》、《續斷詞》和《氍毹紀夢詩》、《氍毹紀夢詩注》、《洪憲紀事詩注》及《亂彈音韻輯要》、《叢碧書畫錄》、《素月樓聯語》等著作。
張伯駒是個“視勛名如糟粕,看勢利如塵埃”的超凡之士,所作之詞,按周汝昌先生的話說,“則李后主、晏小山、柳三變、秦少游,以及清代之成容若,庶乎近之(《張伯駒先生詞集序》)”,多寫人生感受、自然之景,感情細膩,自然超逸。長調則哀感頑艷,婉麗凄清。小令則格高韻遠,極盡纏綿秀雋之致。用自然之眼觀物,用自然之舌言情,真真切切,為現代詞家之楷模。如《如夢令》“寂寞黃昏庭院,軟語花蔭立遍。濕透鳳頭鞋,玉露寒侵苔蘚。休管、休管,明日天涯人遠。”這種凄感情詞,貫穿他的詞作始終,是他有感于人生的巨大變化而發自心肺的真音。這正如他在《霧中詞》自序中寫的那樣,“杜工部詩云‘老年花似霧中看’。余則以為人生萬事無不在霧中,故不止花也。余之一生所見山川壯麗,人物風流,駿馬名花,法書寶繪,如煙云過眼,回頭視之果何在哉。”
張伯駒又說:“情來興至,更復為詞”,因而他對人間的真情是非常珍重和愛惜的。特別是對自己鐘情和景仰的人,更是情之所至,金石為開。他驚聞陳毅元帥病逝,萬分悲痛,撰寫詩詞以志悼念,詩云:
痛我長城壞,寒天落大星。
遺言猶感激,老淚忽縱橫。
日暗旌旗色,江沉鼓角聲。
東南余壁壘,忍過亞夫營。
還撰寫了一副挽聯追憶陳毅元帥。聯云:“仗劍以云,作干城,忠心不易,軍聲在淮海,遺愛在江南,萬庶盡銜哀,回望大好河山,永離赤縣;揮戈挽日,接尊俎,豪氣猶在,無愧于平生,有功于天下,九泉應含笑,佇看重新世界,遍樹紅旗。”挽聯用張伯駒特有的鳥羽體書法書寫,寫得飄逸、灑脫、裊娜多姿、饒有畫意,這副從內容到書寫都有特色的挽聯掛在陳毅元帥的靈堂前,引來眾多人的駐足觀看,當時抱病參加追悼會的毛澤東主席在挽聯前停了好長一段時間,仔細吟詠,觀摩著飄逸的書法藝術,然后,悄聲地對身邊的張茜說:“挽聯寫得好,書法也很好。”備加贊嘆后,他又詢問張伯駒同陳毅的關系,張茜回答毛主席說,他們是幾十年的老朋友了,并告訴毛主席說:張伯駒晚年遭遇凄涼慘苦,現在剛剛從東北長春回來,還沒有工作和戶口。毛主席聽到情況后,立即囑托周恩來總理安排一下。不久,張伯駒就被正式調回北京,安排到中央文史館做研究員工作。
粉碎“四人幫”后,張伯駒雖已年邁,但他仍精神矍鑠,以忘我的精神工作著,他著書立說,籌劃并組建韻文學會,舉辦各種書畫展覽,全力從事臺灣回歸祖國等公益事業,直到去世前夕,仍不忘祖國的統一,高尚的愛國熱情,感人至深,催人奮進,使人銘記在胸,永不忘卻。
1982年2月的一天,張伯駒病重住院,國畫大師張大千的孫子張曉鷹赴美之前,受爺爺囑托專程來醫院看望張伯駒,張伯駒挺著病軀,口述一首七律《寄懷張大千》和一首《鷓鴣天》詞,托張曉鷹轉贈給摯友張大千,七律詩云:
別后瞬經四十年,滄波急注填桑田。
畫圖常看江山好,風物空過歲月圓。
一病方知思萬事,余情未可了前緣。
還期早息鬩墻夢,莫負人生大自然。
詩中以赤子之情,表達了對祖國的一片忠情,盼望祖國和平統一的愿望溢滿詩表。
張伯駒這次住院不久,終因年事已高,于1982年2月26日在北京逝世,享年85歲。
(責任編輯 吳 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