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接廣州來信,說任仲夷老4月29日又有新作在《南方日報》發表,題為《再談堅持四項基本原則》,談的是老問題,讀來卻很有新意。今年86歲高齡的任老,說來也是本刊的老朋友了。1997年他出席黨的十五大,并當選為主席團成員,本刊1998年11期刊載了他的學習心得《十五大在觀念上的新突破》。在此之前,本刊還發表過張作斌、向明寫的《任仲夷談“為民作主”還是“由民作主”》,攝影家李振盛寫的《我所拍攝的“文革”紀實照片主人公任仲夷》。
任仲夷——這位抗戰前即投身革命的北平中國大學學生,抗戰后身著戎裝轉戰冀魯敵后;建國后長期從事地方工作,又由北疆轉赴南國。他政績顯赫,80年代主政廣東,作為廣東經濟特區的親身實踐者和一位領導者,他立下汗馬功勞,被譽為“改革開放的先行者”。他才思銳敏,善于思考,有膽有識,1978年在中共遼寧省委第一書記任上,發表《理論上根本的撥亂反正》一文(載1978年8月《理論與實踐》),成為率先在全國旗幟鮮明地支持和參與“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討論的省一級領導人之一。
我們很敬重任老,在讀罷《再談堅持四項基本原則》一文后,就想了解一下任老寫這篇文章的動因,并愿意把任老文章的要點介紹給本刊的讀者。這便是我們這篇“訪談錄”的由來。
記 者:1979年3月30日,在黨的理論工作務虛會臨近結束的時候,鄧小平受黨中央的委托講話,題目就是《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四項基本原則已經正式寫入中國共產黨黨章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正如您所說,這一問題您過去講過很多次,十多年前您還曾同《開拓者》雜志記者談過對四項基本原則既要堅持又不能僵化的意思,現在您覺得還應該再講一講。您是怎樣考慮的?
任仲夷:有好幾位讀者,都問我最近寫這篇文章的動因,其實我早就打算寫這篇文章了。一年以前,我先是起草了二、三十頁稿紙的初稿,直到最近才將它加以壓縮,整理成文。雖然仍感到言猶未盡,但現在再讓我談,我也只能基本上重復文章中已經說過的那些話了。
中國共產黨在鄧小平理論的指導下,形成了簡稱為“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的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基本路線。而四項基本原則則是這一路線的兩個基本點之一。毫無疑問,四項基本原則作為基本指導原則,我們過去堅持,今后仍然要繼續堅持。
問題是我們必須看到,提出四項基本原則,至今已有21年了。這21年里,中國的情況發生了很大變化。實踐的發展必然引起人們在認識、觀念、理論上的變化。對四項基本原則,像對其它任何事物一樣,不能用靜止的僵化的觀點來看待。必須看到每項原則它們的內涵并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隨著實際情況的變化而變化,在實踐中不斷發展和豐富。必須根據今天改革開放的新形勢,賦予每項原則以新的時代內容,作出新的解釋和說明,注入新的意義。如果不能對這些原則賦予新的內涵,那就是思想保守和僵化。而以僵化的思想去機械地、教條式地堅持原則,反而不是真正行之有效地堅持原則,而是放棄原則了。
記 者:任老說得對,思想僵化仍然是我們值得注意的問題。最明顯的便是對社會主義的看法。19世紀初期歐洲出現過空想社會主義思潮,馬克思批判了這種思潮而創造了科學社會主義。有的研究者認為,“從空想到科學”是一個過程,只有社會主義的偉大實踐才能回答什么是科學社會主義。
任仲夷:不只是才能回答什么才是科學社會主義的問題,而且是才能回答怎樣才能建成社會主義的問題。對社會主義的認識,這20多年來有了很大的變化。過去,我們并沒有搞清楚究竟什么是社會主義和怎樣建設社會主義,對社會主義的理解主要就是公有制、計劃經濟、按勞分配等這么幾條。在所有制關系上,過去誤認為社會主義只有公有制、而且是“一大二公三純”,公有制越大越公越純,就越是社會主義。在農村,只準搞集體經濟,而且認為實行公社化才叫社會主義,其余的一律斥之為走資本主義道路。以前不是有句話叫“共產主義是天堂,人民公社是金橋”嗎?好像搞了人民公社,就一步跨進了“天堂”。實踐證明,這條道路根本行不通。因此,十一屆三中全會后,我們果斷地解散了人民公社,實行了農村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結果大大激發了廣大農民群眾的生產積極性,使農村生產力得到大解放,由此而真正走上了現在生機勃勃的社會主義道路。如果今天還頑固堅持“人民公社”那一套,不允許搞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那還叫堅持社會主義道路嗎?那樣干,就不是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反而成了社會主義從科學又回到空想了。
過去,在城市里,工業、商業都要實行國營才算是社會主義,集體經濟只算是“半社會主義”。個體經濟是“自發的資本主義勢力”,私營經濟更是視為非法,如同洪水猛獸,大逆不道。改革開放以后,非公有制經濟逐步得到發展,從長期作為公有制的一種“補充”,發展到黨的十五大正式確認為社會主義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這也體現了對建設社會主義道路內涵認識的逐步深化和進步。
過去誤認為計劃經濟才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則是資本主義。改革開放初期,意識到光有計劃經濟還不行,承認了市場調節的作用,但還只能處于“為輔”的地位。后來,市場調節也由“為輔”變為與計劃經濟相結合,又發展到“有計劃的商品經濟”,到1992年鄧小平視察南方時說社會主義也有市場經濟,接著黨的十四大提出建立市場經濟體制,到黨的十五大提出堅持和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時至今日,如果還有人反對搞市場經濟,走回頭路搞計劃經濟,那一定會被看成是脫離實際,思想保守和僵化,不是真正堅持而是背離了我們正在走的社會主義道路。
在分配問題上,從過去簡單地認為社會主義只有按勞分配一種分配形式,發展到現在的按勞分配為主體,多種分配方式并存的制度,實行把按勞分配和按生產要素分配結合起來的新的分配方式,包括按資、按股、按技術的多元化分配方式。誰還能說這不是走社會主義道路呢?現在,集體、外資、個體、私營企業都可以到國有企業參股,都可以收購兼并效益不好的國有企業,實行股份制,搞證券市場,推廣社會保險,私人能夠擁有房子和汽車,等等。這些過去都認為是姓“資”的東西,現在不也都為姓“社”所包容了嗎?當然,堅持認為搞這些東西仍然是姓“資”而非姓“社”的極少數人還是有的。那只好讓他們帶著花崗巖的腦袋見上帝去!
記者:談我國的社會主義,我認為“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提出至關重要。既然在經濟文化落后的中國它是一個“不可逾越的階段”,且“需要上百年的時間”,我們就只能從我國國情出發,“走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道路”。如果我們的同志真正在這個問題上統一了思想,許多關于什么姓“資”姓“社”的爭吵,也就迎刃而解了。
任仲夷:我們說一說堅持人民民主專政問題吧。人民民主專政是在讓絕大多數人民充分享有民主的基礎上對極少數敵對勢力實行專政的國家政權。我認為,人民民主專政的提法,比只講無產階級專政好。它好就好在“人民”和“民主”這四個字上。但過去只講加強專政這一面,不提實行民主的這一面,就是專政也是搞擴大化。林彪、“四人幫”搞什么“全面專政”,對人民群眾不僅在政治領域,而且在經濟、文化、思想領域上實行法西斯專政。把政權解釋成“鎮壓”之權,成天不是“批判”、就是“批斗”,不僅“批倒”,“批臭”,還要“踏上一只腳”,讓人“永世也不得翻身”。他們天天叫喊殺、殺、殺。甚至連人們的口也給封了,誰說了對他們不滿的話,就是思想犯、現行反革命,嚴重的要處以極刑,遼寧的張志新烈士就是典型的一例。整天斗來斗去,斗得千百萬人家破人亡,斗得國家經濟到了崩潰的邊緣!
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我們黨堅決地糾正了以階級斗爭為綱的錯誤,嚴格區分和正確處理敵我矛盾和人民內部矛盾,使人民民主專政的職能真正轉移到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組織管理改革開放和現代化建設、維護國家安全和社會穩定上來,轉移到以解決人民內部矛盾為國家政治生活的主題和保障人民群眾的民主權利和合法權益上來。20多年來,人民民主專政制度不斷發展和完善,在堅持人民代表大會制度、共產黨領導的多黨合作制度與政治協商制度方面,在擴大黨內民主和人民民主方面,在健全社會主義法制方面,在促進教育、科學、文化等事業發展,加強精神文明建設方面,都采取了一系列積極的改進措施,取得了很大的進步。這表明,人民民主專政制度也是隨著時代的變化和要求,而不斷調整和自我完善的。
記者:記得1979年3月鄧小平同志在《堅持四項基本原則》的講話中,原文的第二條是“堅持無產階級專政”,盡管過去我們有“人民民主專政實質上即無產階級專政”的提法,但我以為在把四項基本原則正式寫入憲法、寫入黨章時,統統改為“堅持人民民主專政”是很好的。現在請任老談談堅持黨的領導的問題吧!人們注意到在您的文章中,這一條用的篇幅最長。
任仲夷:是的。堅持黨的領導是堅持四項基本原則的核心問題。鄧小平同志指出:“為了堅持黨的領導,必須努力改善黨的領導。”這在我們黨的歷史上還是第一次提出來。這一點后來寫上了黨章。我認為這個思想非常重要。改善黨的領導,不是不要黨的領導,更不是打倒黨的領導。堅持與改善,兩者是相輔相成的。堅持是改善的前提,改善是堅持的基礎。改善為了堅持,只有通過改善才能更好地堅持。
過去在戰爭年代和奪取政權后較長一段時期形成的關于黨的建設那一套,曾經對于鞏固和發展黨的領導起過很大作用。但是,在黨的工作重點轉移到以經濟建設為中心上來以后,尤其是在大力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條件下,過去關于黨的建設的思想觀念、組織形式和工作方法,在很大程度上已經不適應改革開放和市場經濟新形勢的要求。如果不加以改變,就不能保證黨的領導的實現。因此,必須改善黨的領導制度,改善黨的組織狀況,改善黨的領導方式,改善黨的作風,改善黨的思想政治工作,等等。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實際上加強黨的領導的方式也是不斷發展變化的。
要改善黨的領導,就必須始終堅持把馬克思主義同中國的具體實踐緊密結合,使黨在每個時期的路線、方針和政策,都符合中國的實際和廣大人民的利益,特別是人民的根本利益。
要改善黨的領導,就必須把黨所領導的我們國家真正建成一個法制國家,使每一個黨員,不論其職位高低,都在憲法和法律的范圍內活動,不允許有任何特權、特殊化和特殊黨員,真正做到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永遠杜絕“和尚打傘——無法無天”的現象。
要改善黨的領導,就必須真正執行以集體領導和少數服從多數為基礎的民主集中制,實行充分的黨內民主和社會民主,讓人民當家作主,反對任何形式的一言堂、個人專斷、個人獨裁、個人崇拜、個人迷信,等等。
改善黨的領導,就必須改變過去那種黨無所不管、無所不包的領導方式,黨不能包攬政府、企業、其它社會組織的一切事務。黨政企要分開,不能以黨代政,以黨代企。不能用黨的會議取代政府會議和企業會議。必須正確體現黨在政治、思想、組織上的領導。黨對人民群眾的領導,是通過制定和貫徹正確的路線、方針、政策,實現在政治原則、政治方向、重大決策上的政治領導;通過用先進思想武裝群眾的頭腦,使其認清歷史發展方向,理解并接受黨的路線、方針、政策,并轉化為自覺行動,實現思想上的領導;通過各層次的黨組織工作,以及黨員的先鋒模范作用,從而帶領和調動廣大人民群眾,實現組織上的領導。黨的領導是政治領導,是總體領導和方向的領導。絕不是包辦一切。黨只能號召人民而不能命令人民做什么和不做什么。
要改善黨的領導,就必須堅決貫徹黨要管黨、從嚴治黨的方針,加強黨自身的思想建設、組織建設和作風建設,克服思想消極、組織渙散、紀律松弛、官僚主義、形式主義等現象,堅決懲治黨內腐敗現象。要把反腐敗斗爭同純潔黨的組織、清除蛻化變質分子、健全黨內制約和防范的制度結合起來。
要改善黨的領導,就必須建立一套對黨行之有效的監督機制。鄧小平同志認為共產黨不受監督是危險的。他說,黨要領導得好,就要受監督。我認為這一條對黨極為要緊,因為絕對的權力會導致絕對的腐化,共產黨也不例外。共產黨僅靠自己監督自己,就如同用自己的左手來監督自己的右手,是遠遠不夠的。黨要受多方面的監督,不僅有黨對自己的監督,而且要受人民群眾的監督,還要受民主黨派和無黨派人士的監督,還要受社會輿論的監督,還要受法律的約束。如何在全社會建立一個全方位多角度對黨的監督機制,這是政治體制改革中的一大難題。但我認為,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只要我們善于在實踐中總結和吸取正反兩方面的經驗,依靠全體黨員和廣大人民群眾的聰明智慧,在堅持改革中是必能找到正確解決這個問題的出路的。
記者:1997年9月十五大把“鄧小平理論”寫入黨章,說“鄧小平理論是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基本理論同當代中國實踐和時代特征相結合的產物,是毛澤東思想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的繼續和發展”,這是正確的,是符合黨心民心的,看了您文章中談如何堅持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那一段,就更有體會了。
任仲夷: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是指導思想和行動的指南,而不是教條。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是一個隨著實踐的發展,時代的變化而不斷豐富和發展的科學體系。不能把馬克思、列寧、毛澤東所說過的每一個理論、觀點、提法都一概作為處理各個不同時期問題的現成藥方。不能要求馬克思、恩格斯回答一百多年后發生的所有問題,更不能要求列寧、毛澤東提出他們所沒有遇到過的問題的答案。在新的歷史條件下,不以新的思想觀點去繼承和發展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就不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就不是真正堅持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也就沒有今天的鄧小平理論。我們說對毛澤東不能搞“兩個凡是”,是指不能堅持毛澤東講過的不符合馬克思主義的東西和過時的具體結論。對列寧也不能搞“兩個凡是”,列寧所講過的話中也有非馬克思主義的東西。就是對馬克思,也不能搞“兩個凡是”,馬克思本人也反對把他所講的話視為教條。
堅持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必須堅持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凡是實踐證明是真理的就堅持,就去干;反之就放棄,就不干。在實踐中,有可能發現革命導師說過的話已經過時或與實際不相符。遇到這種情況,應大膽地改變過去認為是正確而實際是錯誤的思想觀點,代之以經過實踐證明是對的思想觀點。我們在不斷的實踐中要勇于糾正自己對馬克思主義的錯誤理解,放棄把本來不是馬克思主義的東西當作馬克思主義來堅持的錯誤做法。誰能保證自己對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的理解是百分之百的正確呢?我們對待革命導師說過的話和結論,應當做到這樣“兩個凡是”:凡是實踐證明是對的,我們就堅持;凡是實踐證明是錯的,我們就放棄。在這個問題上,最重要的是一切從實際出發,真正做到理論聯系實際,使指導我們行動的理論在任何時候都不脫離不斷變化的實際。為此,我們必須不斷地解放思想,堅持實事求是。如果做不到這一點,就不能真正堅持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甚至歪曲和背離了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而自己卻茫然不知。
記者:謝謝任老講了這么多,謝謝任老對本刊的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