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兄許俊千,武漢大學教授,曾任湖北軟科學院院長,現年八十有五,30年代曾與陳獨秀有過短暫接觸。2000年春節,我返鄉探親,談及此事,他為我詳述了抗戰開始時在武漢邀請陳獨秀到華中大學作抗日演講的經過,對陳獨秀的思想和為人贊嘆不已。
機遇難得:青年學子面邀陳獨秀演講
1937年7月7日抗日戰爭爆發,由北向南規模日益擴大。原在北方及上海各地就學的大學生多屯留在武漢,有的在華中大學臨時借讀。學生人數劇增,抗日情緒高漲,自動組合,展開各種活動,有的下農村鄉鎮進行抗日宣傳,有的組織救護到火車站接送傷員。
當時,國民黨政府由南京西遷重慶,大批政府人員及向西避難的群眾也源源不斷穿流武漢,名人學者臨時住下來的也多。陳獨秀被國民黨長期拘禁在南京,這年8月獲釋,9月中旬從南京到武漢,租住華中大學校園后側一所舊式的四合院民房,閉門不出。其時,許俊千正在華中大學學生聯合會參與宣傳工作。他曾在《新青年》雜志上讀過陳獨秀先生的文章,也偶爾見過他的書法。陳獨秀學識淵博,翰墨清香,素為人所仰慕。許俊千便與幾位同學計議,應趁時請他到校園作一次演講。
得知陳先生就住在離校園后門不過幾百步遠的候補街5號,一天許俊千和同學焦傳統去敲門求見,陳先生見他們都是年輕學生,喜形于色,熱情地伸手讓座。陳獨秀身材不高,鬢發灰白,顯得有點駝背,一口安徽鄉音,聲音不大洪亮,但話語清楚好懂。陳先生的謙和態度,使他倆立刻消除了拘束,直截了當提出來了請他到華大校園作抗日演講的事。他低頭想了想就答應了。
有備而至:陳獨秀精辟闡述抗日主張
演講之日,許俊千和焦傳統早飯后便去接陳先生。陳先生穿上新的深色長袍、布鞋,顯得非常雅潔。為回避路人圍觀,他們一進校園就從女生宿舍后側轉上根書林樓上大禮堂。聽眾越來越多,連講臺地下、窗臺上都擠滿了人。演講開始,陳老問了一聲大家好,就對抗日形勢和抗日戰爭的意義做了一番思想深刻、邏輯性很強的剝析,看來事先做了很好的準備,不是即興敷衍。
這一點,陳獨秀在為他的《我對于抗戰的意見》一書所寫的《自序》中說得很清楚。該書是陳幾篇抗日講演和文章的結集,1939年2月由亞東圖書館出版。《自序》中說:“去年9月從南京到漢口舟中,我就擬定五個題目,打算寫一本抗日意見的小冊子。一在武昌住下,便開始動手寫,并且在華中大學講演時已告訴了聽眾;在華中、漢口青年會,武漢大學的講演,便用了這個小冊子頭三篇的內容。”從這個小冊中,人們可以看到陳獨秀當時的思想狀況和全面的政治主張。
陳先生的講演之所以受到如此熱烈的歡迎,許俊千教授認為,第一是深刻,比一般人思考得深遠。當時由于民族危亡,形勢緊迫,一般人的思想容易只顧眼前,就事論事。陳先生卻開宗明義便說:“全國要求的抗日戰爭已經開始了。為什么要抗戰?一般的說法,是因為日本欺壓我們太厲害。這話固然不錯,可是,未免過于膚淺了,一般民眾尤其是知識分子,應該明了更深一點的意義,抗戰不是基于一時的感情,而有深長的歷史意義。”
陳先生從19世紀中葉以來六七十年間東西方對比、中日兩國對比中,指出問題的所在:“在這一時期,全世界的各民族,能夠自動地發展工業和科學以適應環境的便興旺起來,否則不免日漸衰敗下去,這是近代史的一般規律。”
陳先生說,從李鴻章改革(洋務運動)開始,經過戊戌維新、辛亥革命、北伐運動,先進的中國人,也曾進行一次又一次的改革,企圖使中國像西方和日本那樣強盛起來,擺脫殖民地的命運,但是,“在此六七十年中,日本的工業和科學,一直順利地發展著,資本主義已達到了高度,中國每一次改革,都為反動勢力所破壞,資本主義至今猶停滯在最初的階段。”
因此,陳獨秀認為:“每個民族之國家獨立與統一,必須實現經濟獨立與統一,始能完成。”而這次對日戰爭,“乃六七十年來改革與革命的大運動之繼續”;其歷史的意義,乃是脫離帝國主義壓迫與束縛,以完成中國獨立與統一,由半殖民地的工業進到民族工業,使中國的政治經濟獲得不斷的自由發展的機會。”
許俊千教授認為,陳先生的講演所以受到大家歡迎,第二個原因是密切聯系當時的實際,回答了大家關心的熱點問題,批駁了當時流行的一些錯誤思想。如日本廣田首相曾對中國駐日大使王正廷說:“中國是農業國,日本是工業國,兩國間各以所有易其所無,攜手合作,共存共榮,豈不甚好,中國何必要反日呢?”陳先生說:“我們的答復是:我們所以反日,正因為也要做工業國,不甘心做別國的農奴,專為他們生產原料。今日日軍之大炮飛機向我們轟炸,也正是要屈服我們做他們的農奴。”
陳先生在這里十分巧妙地言簡意賅地以“侵略有罪”論,駁撤斥了日本的“侵略有理”論。
當時有些人還有一種僥幸思想,認為中國如此之大,不致滅亡。陳先生說:“殊不知日本帝國主義者滅亡中國,并非采取直接管理全國的笨法子,乃是以分化手段,在南北制造各種名義的政治組織,利用親日派做傀儡,間接統治中國……這不是亡國是什么?”
陳獨秀的這一論斷,已有日本在我國東北扶持溥儀當傀儡的事實作證明;在后來的歷史發展中,又為日本在南京扶持汪精衛傀儡政權所證明。
許俊千教授還記得,當時少數人還有一種觀點,認為抗日戰爭是“南京政府和東京政府的戰爭”,甚至說是“蔣介石對日本天皇的戰爭”。看不清抗日戰爭的性質,陳先生從上面闡述的抗日戰爭意義出發,指出是“殖民地半殖民地反抗帝國主義侵略的戰爭,被侵略國的人民,抬起頭來的打倒掠奪他們的強盜,乃是人類一種進步的戰爭。”“因此,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我們不能看作南京和東京政府的戰爭,而是被侵略的中國人民對于侵略的日本帝國主義的戰爭,全國人民都應該拿出力量來援助抗日戰爭,除非甘心做漢奸。
關于全國人民如何來援助抗日戰爭,當時陳先生反復強調兩句話:“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講到這兩句話時,不斷爆發起熱烈的掌聲,陳也勉勵同學們要面對現實,不畏艱辛。情意連綿,發人深省,講了一個多鐘頭,聽眾多作筆記。結束時,許俊千擋住不讓人上臺請陳簽名,呼吁讓他休息,并從后門陪送陳先生回家。
書贈橫幅:坦露此時陳獨秀心跡
到了陳先生住處,許俊千見陳先生的書桌有一些書籍,還擺上大硯臺,很想請他寫一幅毛筆字,但不好開口,待出門時又忍不住,還是向他提出這一請求。沒想到陳先生欣然應充,只是要他去弄點宣紙來。許俊千和焦傳統立即出門在附近商店買了兩張宣紙,許俊千用鋼筆在小紅紙條上寫了“敬求大筆,賜乎俊千”幾個字,焦傳統也留下自己的名字,扎在宣紙上,又送回陳先生家。陳先生要他們過兩天去取。
待去取的那一天,陳老對他們很親熱,直呼他們的名字,寫好的字已擺在書桌上。寫給許俊千的是一幅對聯,上聯是:“行天愧怍心常坦”,下聯是“身處艱難氣若虹”,筆力雄健,饒有意趣,一見而知這完全體現了陳先生本人晚年的境遇和氣概,落款獨秀,蓋上一口方印。為焦傳統寫的是一張四個字的橫幅,具體內容許俊千已記不得了。
從唐寶林所著《陳獨秀傳——從總書記到反對派》一書中看到,“行無愧怍心常坦”,“身處艱難氣若虹”這幅對聯,最早是1935年陳先生在獄中寫給去探望他的國畫大師劉海粟的。當時因為國民黨一方面逮捕監禁他,企圖用暴力使其就范,而他表示不屈服:“身處艱難氣若虹”;另一方面,又給他種種誘惑,要他與國民黨合作,反對在農村進行武裝斗爭的共產黨,而他又表示拒絕誘惑,決不反共:“行無愧怍心常坦”。現在看來,是陳先生1937年出獄后,又把這幅對聯寫給了許俊千。這并不奇怪。陳先生多次把相同內容的字聯詩詞送給幾個人,如《告少年》五言詩,曾贈送給陳鐘凡、鄭學稼等人;《貫休入蜀唯瓶缽》一詩,曾贈送給歐陽竟無、朱蘊山等人。說明這都是他的自述詩、自勵詩,表示他的氣節。
不過,陳獨秀此時重寫這幅對聯贈許俊千,可能有其新的更深廣的含義。試想,此時的陳先生,一是經過幾年牢獄之災,幾乎斷絕了一切經濟來源,而且患上了嚴重的疾病,特別是胃病發作起來,在床上打滾,十分凄慘,真正貧病交加;二是國民黨雖被迫釋放了陳先生,但仍安排軍警監視他的行蹤,又千方百計拉攏他一起反共。陳出獄時,國民黨軍統局處長丁默村特意去迎接,要把他安排在國民黨中央黨部招待所。他拒絕了。“老朋友”胡適、周佛海等人熱情地請他參加“國防參議會”,蔣介石親信朱家驊(時任國民黨中央秘書長、教育部長、國立中央研究院總干事)甚至奉命答應提供“10萬元”經費和“5個名額”的“民國參政會”議席,要他“組織一個新共黨”,與共產黨唱對臺戲,都被陳獨秀一一拒絕。原由他領導的上海托派也派人來,邀他到上海繼續領導托派進行“反蔣反共反對國共合作”的活動,也被他拒絕。他一改托派傳統的立場,明確擁護國民黨抗日,擁護共產黨倡議的國共合作和建立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政策,于是受到托派中央的嚴厲批判。批他“背叛托洛茨基主義”,是“一個不可救藥的機會主義者”。陳則“廣泛聲明”:“我只注重我自己獨立的思想,不遷就任何人的意見……不代表任何人,我已不隸屬任何黨派,不受任何人的命令指使,自作主張,自負責任”,“我要為中國大多數人說話,不愿為任何黨派所拘束;來武漢后一直未參加任何黨派。”
當時親日派周佛海等人舉辦所謂“低調談話會”,散布抗戰悲觀妥協言論,也來打陳先生的主意,多次請他參加,“交換政治意見”。陳始終一言不發。
陳鐘凡先生(北大時陳獨秀的學生,時任南京金陵女子大學中文系主任,陳獨秀出獄時一度住在他家)鑒于陳獨秀的以上種種表現,曾寫一首詩贈陳獨秀:
荒荒人海里,聒耳幾天民?
俠骨霜筠健,豪情風雨頻。
人方厭狂士,世豈識清塵?
且任鸞鳳逝,高翔不可馴。
陳獨秀率筆和曰:
暮氣薄大地,憔悴苦斯民。
豺狼騁郊邑,兼之懲塵頻。
悠悠道途上,白發污紅塵。
滄海何遼闊,龍性豈能馴。
陳獨秀當時的處境和他以上的種種表現,特別是他和陳鐘凡的唱和詩,可以說是陳獨秀當時給許俊千書寫“行無愧怍心常坦”,“身處艱難氣若虹”時的心情和內涵的最好注釋。
許俊千教授至今還記得,那日陳先生書贈對聯后,又要他們坐下來談談以書為伴的樂趣,堅囑他們要多讀歷史書。并言當時新出版的中國歷史書太少,只有夏曾盇編寫的《中國史》上下冊可讀。還談了很多,原話許俊千記不得了,大意正如我們今天所談的要弘揚中華文化,不能故步自封,要振奮我中國偉大民族精神。陳獨秀學識淵博,關心和熱愛年輕學子,高情厚意,真正感人。墨寶帶回學校后,許俊千藏入書箱,不給人看。不久,抗日形勢緊張,學校師生星散,許俊千只好趕回長沙,所得墨寶,深藏于家,以留紀念,不幸長沙大火家宅被毀,墨寶亦成為灰燼。
此后,許俊千到昆明,在西南聯大得知陳先生已到重慶,待許俊千到重慶,始知他已由重慶到江津落戶,不久謝世。“行無愧怍心常坦,身處艱難氣若虹”的墨寶則銘刻在許俊千的心坎里,提筆習字時,不禁心臨手摹,感到莫大的情趣。正如現代行為科學提出來的,這是對人敬重、欽佩乃至效仿的一種心理傾向。六十余年過去了,許俊千今亦垂垂老矣,就記憶所及,讓筆者整理成這篇文章,獻給對陳獨秀感興趣的讀者。
(作者許俊基北京廣播學院教授,長期從事共產國際和中國革命史的研究)。
(責任編輯 洛 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