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有世界聲譽的、為祖國科學發展作出杰出貢獻的臺灣物理學家吳大猷先生,今年3月初溘然逝世。臺灣學者沈君山教授在追念吳老的文章中,高度評價了吳大猷先生的學識與人品,追述了吳老與他數十年的師生之誼。文中還披露了諸如蔣介石想造原子彈,吳老面陳其非;國民黨擬禁出國留學,吳老直諫勸阻等鮮為人知的事情,想來讀者是會感興趣的。
吳先生一生從事教學研究,教學研究成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1934年他27歲時從美國密歇根大學學成返國,到北京大學教書,據楊振寧先生考據,是中國歷史上最早得美國大學物理博士的三人之一。1994年他從臺灣“中研院”院長任內退休,每周五繼續到新竹清華大學教課,直到1998年秋,還長途跋涉、勞頓,轉至臺大,去春開課,還有八十位同學選修。吳先生備課,必寫講義,將心中知識,先清楚整理一遍,寫出來發給學生,六十年來如一日。前年新竹清華為吳先生做九十大壽,重新刊印,分贈他當年的老學生楊振寧、李政道等,吳先生特為寫跋,自述得天下英才而教之的喜悅心情,躍然紙上。
吳先生從事科研,完全是為研究而研究,未嘗因環境或職務之變動而異。1933年在美國作高電荷正電離子的計算,為當時原創性的工作,用計算尺將繁復的算式一步步算出。六十余年后,他和學生合作,利用現代電腦,將同一題目推廣擴充,發表論文于1997年11月份之中國物理期刊。事隔六十余年,論文的科學價值,當然不能與當年相比,但吳先生將復印本送給我們這些門生晚輩時,回憶昔日用手計算的辛苦,而今日電腦幾秒鐘就得出更精確的結果,而且完全印證他當年的物理結論,津津道來,白發蒼顏間洋溢童稚喜悅之情,實實在在令人感覺到一種圣潔的光輝。
他的最后一本著作是《Kinctic Tlicory of Gas and Plasma》,是根據前兩年在清大授課的講義編寫而成,全書早已完稿,但他還要加個表,把微觀的動力學觀念和宏觀的熱力學觀念對照起來,到1999年初,初表已成,九十高齡,字已是顛顛抖抖,但他還是不肯即刻出版,要再斟酌,相隔六十年,一絲不茍的精神,絲毫不減。一絲不茍是吳先生一生做學問的寫照。在做學問上面,人文與自然科學有很大的不同,后者知識日新月異,而且往往涉及繁復的計算,和前者之間的差異有如潑墨畫和工筆畫之別。因此,許多年輕時有成就的科學家,五、六十歲后,因為原創力和計算耐性的減退,往往不再涉舊業,偏好談些哲學、玄學境界的問題。吳先生個性和天賦都不如此。到了八、九十歲他還是耳聰目明、頭腦清楚,能靜下心來,分析推演地作一個嚴謹科學家的工作。現在有一句流行的贊語:“一路走來,始終如一。”這句話其實很少人能當之無愧,但吳先生七十年如一日,一“生”走來始終如一,是最真實的寫照。
吳先生當然不只是一位象牙塔里的學者,除了對科學有現代認識外,更有宏觀規劃的能力。胡適之先生最先賞識他,推薦給蔣介石,從此得重用,雖然始終只是客卿,卻也因此始終受到尊重。1956年首次來臺,擘劃臺灣的科學發展,當時全臺受過歐美教育的理科博士,據統計只有三位,真可謂蓽路藍縷。三十年來吳先生先掌“長期科學發展委員會”(“長科會”),而“科學會”,而“國科會”,而“中研院”,既是學壇祭酒,又主導臺灣科學發展。其事跡在他于“中研院”退休之日有文自述,此處不再贅復。但他平時對我們晚輩閑聊有兩件事是最得意的:一件是60年代中,臺灣主事國防者規劃制造原子彈,吳先生在蔣介石面前直陳其非,在座有經國先生,時任“國防部”副部長,吳先生當著他的面說:“你的那些人,寫的計劃我看了,原子彈的知識都是從《讀者文摘》上抄來,而且做了原子彈,到哪兒去試爆?沒有導彈,去炸什么人,都沒有想過。”另外一件事,也在60年代,當時出國風氣甚盛,但留學生多滯美不歸,國民黨元老、重臣遂有禁止留學生出國之議,吳先生又上書蔣介石,以培養人才,儲于異邦,長期來看,對國家未必不利。這兩件事,都是影響深遠的大事,吳先生認為是蔣介石先生的睿智,也是他的敢言直諫,最后都采納他的意見。
平心而論,留學生一事,吳先生的建言有關鍵性的作用,原子彈一事,蔣介石未必全聽信了他,但經他這一嚷嚷,中外皆知,事實上增加了研發的困難,也使他成了軍方的眼中釘。
蔣介石與吳先生之間的互動在原子彈議題上產生了意想不到的后果。1945年美國在日本丟了兩顆原子彈,結束二次大戰,當時中國號稱四強之一,但蔣介石認為一定要發展原子彈,才能在世界事務上有名副其實的發言權,乃撥了十萬元法幣和一所大禮堂作場所,要當時的“兵工署長”俞大維先生召集吳先生等科學家,也為中國造一顆原子彈出來。吳先生乃又上書,詳細剖析,有人才能有彈,培養人才乃發展國防科技之第一要務,而當時中國的條件,是造不出原子彈來的,蔣公恍然,欣然地接受了吳先生的建議,將十萬元法幣轉撥,挑選有天賦的年輕人才,就由吳先生等率領赴美,進修科技,這批當時的青年才俊,后來出了楊振寧、李政道兩位諾貝爾獎得主,還有華羅庚等世界級的學者。
而蔣公當年的期望,也沒有完全落空,吳先生攜同出國的青年中,有一位朱光亞先生后來回國,真的幫中國做出原子彈,不過那是在毛澤東領導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了。
吳先生“有人才能有彈”的建言,在蔣介石心目中,一定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50年代時,臺灣只有一所大學——臺灣大學,和三所學院,并無研究所,政府對教育采取緊縮的政策,大陸的大學一律不準復校。原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帶了顆清大的校印,流寓紐約,有人向當局建言,何不請原學工程的梅校長回來,既辦學校也可發展原子能,因此才有清華的在臺復校,才有國內第一座原子爐和第一所研究所——原子科學研究所。吳先生1965年第一次返臺,就是以原科所特聘教授的名義。那時我在臺大將要畢業,是梅校長惟一的助理,也順理成章地成了吳先生的助教,隨班上課。主要的工作是核校和印刷講義,吳先生的講義因為數學符號太多,是自己寫了,請一位親戚在外面用特別打字機打好,再送來學校油印,所以我常是滿臉滿手墨黑的去上課。有一次又在講義上把H和R弄混了,吳先生為此大不高興,就從量子力學的源起說起。H和R之間差了個2π,這2π是如何得來,正是波動力學和矩陣力學接軌的關鍵等等,把我好好訓了一頓。
吳先生生平高徒無數,我忝列門墻。老師謹嚴治學的精神沒有學到一成,但挨罵和聽他罵人,四十年如一日,這是最早一次的教誨,迄今印象深刻。但后來我也有一次較得意的回憶:有一次,他匆匆來上八點的課,想必是起遲了,頭發豎著,最嚴重的是眼鏡忘了帶,起先是瞇著眼看講義,后來干脆擱下講義,空口地講。我直覺立功的機會到了,從課堂后面溜出去,騎了腳踏車,趕去福州街他住的地方,把眼鏡取了來。回來時剛好第一堂下課休息,學生們圍著他問東問西。吳先生見我在后面探頭探腦的,板著臉問:“什么事?”
“吳先生,您忘了些東西吧?”我把手藏在后面。他瞪著我說:“什么?”
我做了個鬼臉,手伸出來,把眼鏡呈上,幾個女生偷偷地笑起來。
他又瞪了一眼,有些窘也有些喜歡,無奈地說聲“謝謝”,不過還是加上一句:“以后不可逃課去做別的事!”
吳先生直言是有名的,不分貴賤高低,一概眾生平等。但他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深思而后言,而且也有分寸。品評人物通常只在私下場合,聞之者為其醇純虔誠的態度所感,雖未必盡皆知戒知改,但也不致積怨。早年為國師,有許多直諫進言的機會,晚年為大師,就常在他三合一的房里,對著熟識的門生弟子,評議國事是月旦人物,亦頗有延年益壽之效。
什么叫三合一的房間?吳先生一生不置產業,70年代初回臺定居后,就住在廣州街“國家科學指導委員會”的辦公室內,將之改裝,臥室、書室、接待室三者合一。達官貴人、門生弟子進進出出,他一概坦腹相迎——坦腹是坦誠,不用心機。吳先生雖然衣裝自然,卻并非不修邊幅。
吳先生首先是自然科學家,但也是人文關懷者,因為他的成長背景,自然有很深的中國情懷,而且從不掩飾。他待人一概以誠,所以進出于他三合一的接待室,意識形態大不相同,甚至主張臺獨者亦不乏其人,但都能坦然相處,而且賓主交談之后,客人(包括門生弟子)有一得之長,吳先生仍不忘贊揚,而客人對吳先生敬崇之心仍不稍減。
吳先生最后念念不忘而尚未完成的工作,是編寫一部中國物理發展史。這原是李政道先生向他建議的,以吳先生的經歷,寫這樣一本書,確是不作第二人想,他也欣然同意,憑其記憶佐以手邊資料,1998年春在臺大作了一系列有關早期我國物理發展的演講,已經全部錄影,錄音也已初步整理完竣。但吳先生認為不夠完備,1999年年初,決定赴北大就近取材,以增補遺缺,一切聯絡籌劃就緒,原定四月赴京,但三月即因心臟病住院,以后又引發其他病癥,延至辭世。其間曾六度病危,忍受極大痛苦。
去年八月以前,昏迷時多,清醒時,耳能聽,目能視,但不能言,門生故舊來看他,他往往要了紙筆,在后面用一張硬紙板墊了,懸空寫數字囑咐致意。我手上保留了四封他病中懸空描劃的信,其中最后一封,足有兩頁,仍在叮囑如何安排赴北京,再到北大物理系去搜集資料以竟全功。字雖已凌亂,落筆仍嚴謹,吃力懸空顫抖著一字一字地描,透露著吳先生一生敬業執著的精神。過兩天,他就完全不能再與外界雙向溝通,但若義女吟之在耳邊大聲說“某某來看你了”,仍可感覺到吳先生的反應。他的兩位得意弟子楊振寧先生和李政道先生,先后專程來看他。今年1月23日,李政道先生探視時,一邊撫摸著吳先生的手,一邊絮絮追述55年前他18歲大學二年級生時,吳先生破格選拔他出國深造,吳先生聽后眼珠忽然轉動兩下,而且腳趾也有屈伸,其真純感情的流露,令人感動。 2月29日和3月1日他走以前的兩天,我兩度往視,也忽然見到他久已不見的眼珠轉動,不知卻已是回光返照了。
最后,我以八句挽詞“治學以恒,誨人以誠。巍巍夫子,士林共尊。功留寶島,情歸故國。哲人雖萎,典范永存”,謹挽吳先生之逝。此外,還要多帶上一筆,吳先生退休后,擔任一年一聘不支薪“資政”的虛銜,除了退休俸外,別無收入,經濟并不寬裕,全靠聯合報文化基金會終身的王惕吾講座的支援。他臥病近一年,義女吟之不眠不休照顧如一日,其真誠之情,雖親生子女亦未能及,這是吳先生的福氣。這兩件事,在此多寫兩句,代志謝意,吳先生地下有知,想必不會罵我吧。(作者系臺灣清華大學前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