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瑪央宗
第一次見到洛桑加措是在尼赫魯公園,他給我的印象特別深,1米80左右的個頭,很 高,很瘦,也很單薄。看上去50歲左右,歷經滄桑,一臉的胡子,一臉的倦意, 一臉的憂愁,一臉的沮喪,一臉的茫然不知所措。他衣冠不整,一副窮困潦倒的 樣子,與公園里綠油油的草坪上體態豐盈而衣著華麗的印度婦人相比顯得有點格 格不入。起初,他沉默寡言,別人講話時,他時不時地瞪著大眼睛呆滯地看著遠 方。時間一長,他也就慢慢說話了……
一個后悔莫及的決定

我的父母有4個孩子,一個哥哥兩個姐姐和我,他們都有自己的事業和工作,也有 自己的家庭和生活,在西藏邊陲小縣城自由自在地生活著,大家都為自己的小家 庭忙碌著。我沒有結婚,和父母住在一起,也在這個縣上工作,全家人互相走動著 ,一到星期天或節假日,都不約而同地相聚在父母的身旁,歡聲笑語彌漫著幸福 而美好的一天又一天。 在家中我最小,脾氣專橫,性格倔犟,稱王稱霸,父母的嬌慣,哥哥姐姐的謙讓 ,我在幸福的家庭中長大了。從小學中學到高中,后來我考上了內地的一所民族 學院,成為家中唯一的大學生,是父母的驕傲和希望。心高氣盛的我,大學畢業 后,要求回家鄉工作,立志要用自己所學的知識為西藏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回 到西藏后,我被分配在縣政府工作,這是一個非常不錯的工作,得到周圍人的羨 慕,也常常為一些親戚、朋友們幫些忙。工作環境不錯,上進心挺強的我忙中偷 閑的還學習一些業務書籍,受到單位領導的多次夸獎,也得到同志們的一致好評 ,我的心里樂滋滋的,生活中充滿了金色的陽光。 一次,因工作上的失誤遭到領導嚴厲地批評,我不服氣,情緒一落千丈。接著就 開始和他鬧別扭,接二連三的唇槍舌劍,以后干什么事兒都覺得不順心,真別扭 ,不舒暢,也不自由。倔犟的性格和撒野的脾氣日漸顯露,上班時懶懶散散,工 作時拖拖拉拉,高興時還去上班,不高興時干脆就不去。家里人怎么說我也聽不 進去,什么前途、事業和貢獻,在這位領導手下干活兒,就別談這些,沒一點兒 意思。時間長了也聽到周圍的人對我的議論和不滿,心想橫豎就這樣兒了,愿怎 么說,就怎么說。唉,人要是走運,所有的人都為你張開雙臂,要是倒了霉,所 有的人都離你遠遠的。 一次喝酒后,和幾個哥兒們聊起了印度,一個哥兒們說,聽說印度那邊可好找工 作了,而且也好掙錢。另一個哥兒們說,我的親戚在那邊,聽說那邊很自由,想 干什么就干什么,沒人管沒人問,自由自在……你一言我一語,頓時覺得印度是 一個自由的世界,人間天堂,我再也不愿意繼續在這位領導手下干活兒。 到哪兒 去呢?投奔自由世界去印度!一向心氣很高的我,此時頭腦如此的簡單,和幾個 哥們商量決定偷渡到印度去。那邊有我的理想,那邊有的我前途,在那邊也許我 能變成富翁…… 后來我才意識到,這是一個多么唐突的想法,一個令人后悔莫及的決定,就是這 個決定徹底地改變了我今后的生活。
我被抓進尼泊爾警察局
從監獄出來之后,難友把我帶到他的一個非常簡陋的住處,問我有何打算,我說 ,我要去印度。幾天后,我和幾個朋友搭車來到了印度的加爾各答。在異國他鄉 ,首先面臨的問題是語言不通,這也是每一個外鄉人都無法回避的現實。我搜腸 刮肚的把大學里學的那些個英語單詞講出來,有時候是連比劃帶動作,可是印度 人仍然弄不懂我想干什么,急燥和焦慮接踵而來。 起初,我們來到一個朋友的親戚家里,為了生存,填飽肚子,決定和他們一塊兒 湊錢做生意,一位青海來的朋友說,印度人喜歡吃面食,根據印度的氣溫,我們 決定做“面皮”(西北地方的一種面食)生意。在家里,我是衣來伸手,飯來張 口,從來不過問柴米油鹽之事,但是現在我要學會做面皮,面皮程序之復雜,我 想象不到的,從買面、合面、洗面,從面稀、面筋、到面皮,每一項工續都是手 工操作,常常汗流浹背,手忙腳亂。現實就是這樣殘酷,一切都得從頭開始。由 于印度天氣炎熱,涼面皮自然而然地受到印度人的喜愛,我們把做好的涼面皮拿 到街上叫賣,一天下來也有點收入,只是這樣干太辛苦了,幾個月后,我積攢了 一點路費,就開始向達蘭薩拉出發。 來到達蘭薩拉后,我的第一個愿望是能盡快見到達賴喇嘛。在達蘭薩拉的一次祈 禱大法會上,我終于見到了我日夜想念的達賴喇嘛,當時的心情是難以用語言來 表達。達賴詢問我的情況后說:“千萬不要丟掉漢語,以后能用上的。”見到達 賴后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這更加使我對未來充滿了信心,看來這一步沒有走 錯,展現在我面前的是西方的自由世界,是美國的民主人權,我要為自由而奮斗 ,為理想而犧牲,這一夜我失眠了…… 不久,我被安置在達蘭薩拉的一所學校做教員工作。 來印度之前, 我的頭腦特別清楚 到達蘭薩拉之后, 我卻迷失了方向 從小受到漢族文化熏陶和影響的我,一些嗜好習慣和達蘭薩拉的藏人不一樣,比 如我喜歡聽一些國內的流行音樂,喜歡唱一些從國內傳過來的漢族歌曲,也喜歡 吃四川口味的飯菜,碰到會講漢語的藏人或漢人,我就用漢語和他們交談聊天等 ,這些都使達蘭薩拉藏人看不慣,他們說我是被漢化了的藏族,是共產黨的特務 ,有特殊任務才來達蘭薩拉的等等。也有人說,一個剛從國內來的人,如此傲慢 ,如此輕松的就獲得工作,憑什么呀,我們這些早來的怎么就不如他;他有什么 了不起,不就是會說幾句漢話嗎……一句話,就是對我獲得現有的工作不滿和嫉 妒,有些人千方百計地找茬兒與我干架。 起初,對這些無中生有的嫉妒我不在意,也不予理睬,我行我素。后來,他們越 來越猖狂,甚至當面污辱我,我是憑本事吃飯,又不是靠誰施舍的,也不能老是 讓人欺負。于是,和他們唇槍舌劍地干起來了,也為一些雞毛算皮的事爭吵不休 ,我看不慣他們的一些惡習,這樣更加深了對他們的反感。說實話,在達蘭薩拉 沒有工作的人太多太多,很多人天天在找工作,天天找不到工作,生存都無法解 決,還想口口聲聲搞“西藏獨立”。明爭暗斗,相互排擠,如何去搞“西藏獨立 ”,真是蚍蜉撼樹談何易?就這樣,我們時常為不同的觀點而大吵大鬧,甚至動 過拳頭,也流過血。 在這種生活中我度過了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冷靜下來后,我不得不思索, 這里到底有沒有我的理想,能不能實現我的愿望,我覺得,來印度之前,我的頭 腦非常清楚,到達蘭薩拉之后,我卻迷失了方向。我需要的那種民主、自由、獨 立都在哪兒?理想與現實太遙遠了。我感到,同是一個民族的同胞竟有如此之大 的差別,心灰意冷,我內心深處一陣陣隱痛,一次次沉思,一遍遍捫心自問:我 不企求其他什么,只要求獨立的人格。可是,在這種情況下還有什么人格、族格 。我開始迷惑起來,對于我的初衷表示懷疑,魯莽外逃受到了我內心深處地強烈 譴責,我徹底清醒了。
為生計而奔波
在無休止的爭吵中,出于無奈,我終于離開了達蘭薩拉,辭退了教員工作,來到 西姆拉。在以后的幾年里,我在一家藏人雜志翻譯稿件,我也找了一家學校讀英 語。我像其他一些逃到印度的藏人一樣,為了生存而掙扎著,沒有固定的工作, 沒有固定的收入,沒人理解,沒人關心,在曲扭變形的靈魂中掙扎著,奔波著, 漂泊著,流浪著,生活的困苦和每日的無所事事,使我焦慮不安。幾年來,我去 過印度的許多地方,從北部到西部,從東部到南部,一直沒有找到自己的棲身之 地,一起逃出來的幾位同鄉也都和我一樣給印度人當幫工、苦力、傭人等等,給 印度人打工,所得的收入并不寬裕,也不是長久之計,因為這畢竟不是自己的國 家。 前一段,通過一個朋友我認識了昌迪加爾市的一家旅行社的經理,他們想再開辟幾 個旅游點,缺少導游,讓我試試,我很高興,多一條路子,就多一口飯吃。于是 ,我來到了昌迪加爾。可是,世界上的事情并不是你想干就能干的,旅行社的事 情太復雜了,等我來到昌迪加爾時,老板說,你來晚了,現在已經不缺導游了。 為生計而奔波的我,已經疲憊不堪,我思襯著,準備先去斯里凡特瑯市,也許在 那兒或許能找點活兒干。
現在最大的問題是生存
現在已是不惑之年的我,看上去已有50余歲。兩年前與一位從昌都出來的姑娘同 居了。我們都是出逃者,坎坷的經歷,失落的人生,悲慘的生活,把我們的命運 緊緊地聯系在一起。 現在看來,當年外逃時的她比我還要悲慘,逃亡路上她得了 霍亂,幾乎喪失了的性命。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兒,也是最金貴的女兒,最任性的 女兒,由于一點小事沒能如愿以償,和父母鬧了點別扭,一氣之下她,二話沒說 ,就走上了外逃之路。在家中沒有做過任何家務的她,現在已是什么臟活兒、累 活兒都能干的中年婦女了。年前我們有了一個兒子,非常高興,也很欣慰。同時 ,也很傷感,初為人父人母的我們,不知道能給兒子的童年帶來什么樣的幸福, 更不知道能給他的今后帶來什么樣的生活,什么樣的前景,現在我們最大的問題 是如何生存。 這些日子來,我常常捫心自問,我來印度干什么?我為什么要到印度來?我 對政治早已不感興趣了。現在回想起來,覺得當初的想法真是幼稚可笑,印度不 是我呆的地方,以后我該怎么辦?我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