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布熱津斯基
跨越大西洋的聯盟是美國最重要的全球關系。它是美國參與全球事務的跳板,使美國能夠在歐亞大陸這個世界權力的中心舞臺上扮演仲裁者的決定性角色,并且創造了一個在世界所有關鍵的權力和影響領域中占據主導地位的聯盟。美國和歐洲成為全球穩定的軸心,世界經濟的火車頭以及全球知識資本和技術革新的中心。同樣重要的是,它們都是世界上最成功的民主制度的故鄉。因此,如何處理美國與歐洲的關系,必須是華盛頓最需要優先處理的問題。
從更長遠的觀點看,政治上真正團結的歐洲的出現,將會導致全球權力分配發生根本性變化,并將產生像蘇聯的崩潰和美國隨之成為全球最強大的國家一樣的深遠影響。如此的歐洲對美國的自身地位以及對歐亞權力均衡產生的沖擊將是巨大的(下表說明了一個統一的歐洲將如何使美國相形見絀),它將不可避免地造成大西洋兩岸嚴重的雙向緊張局面。目前,雙方尚未做好應付這種潛在的重大變化的準備。美國人普遍地并不完全理解歐洲人對提高自身在歐美關系中的地位的愿望,對歐洲人關于美國的種種看法也缺乏清醒的認識。歐洲人則往往看不到美國對歐洲的承諾既出自本能,而且是真誠的,他們在評價美國希望維持歐洲——大西洋聯盟的愿望時,溶入了歐洲人對馬基雅維里式的不擇手段的偏好。
然而,必須指出,前一段中論述真正統一的歐洲的重要性的文字中,關鍵的詞是“將會”。一個具有真正的政治實力和統一的歐盟并非命中注定。這樣一個歐洲的出現,取決于其政治一體化的深度,對外擴張的廣度,以及歐洲形成自身政治和軍事認同的程度。與此有關的一些關鍵步驟尚未展開。
目前,盡管歐洲已具備相當的經濟實力,在經濟和金融方面實現了值得注意的一體化,跨越大西洋的友誼持久而真誠,然而,它事實上是美國的軍事保護國。這種局面必然導致緊張和不滿,尤其是自從致使這種依賴關系多少能夠被接受的對歐洲的直接威脅明顯消失之后。但是,美歐之間的聯盟不平等不僅是一個事實,而且,二者之間目前的權力不對稱現象還有可能進一步朝著有利于美國的方向擴大。
這種不對稱的原因在于,美國經濟以空前的勢頭擴張,在諸如生物技術和信息技術等復雜而多樣的領域里率先實現了技術創新。此外,以美國為先導的軍事技術革命,不僅擴大了美國軍事實力的范圍,而且改變了軍事力量本身的實質與用途。無論歐洲國家采取什么樣的集體行動,想在近期縮小與美國在軍事方面的差距,這從任何方面來看都不太可能。
其結果是,美國至少在下一代里可能仍然是唯一真正的全球性大國。這意味著,在21世紀的頭25年當中,美國極有可能仍然是跨越大西洋的關系中唱主角的伙伴。因此說,歐美之間的爭論不是圍繞著關系實質的根本性改變,而是未來可見的趨勢的后果,以及如何做相應的但或許更微小的調整。在談到這些之后,幾乎不必再做補充的是,如果美歐關系想繼續保持建設性并且真正具有合作性的話,即便是循序漸進式的調整,都有可能引發一些本該避免的沖突。
歷史的差異
一個歷史遺留的基本的神秘感激勵著美國和歐洲之間不斷進行對話,并且使之復雜化。當他們夢想一個統一的歐洲時,雙方自然而然都會想到美國。歐洲人渴望美國那種橫跨大陸的版圖和在世界上的地位,當他們情緒高漲時,甚至設想未來歐洲將成為與美國平起平坐的世界超級大國。美國人一方面對歐洲未來的統一持歡迎態度——偶爾也會心存疑慮——另一方面會本能地聯想到自己的歷史經驗。這使美國一些外交政策決策者感到不安,因為不可避免的假設是,歐洲一旦“統一”,將與美國勢均力敵,并成為其潛在的對手。
在歐洲統一的進軍中,歐洲的政治家經常借鑒美國的經驗。但是,大多數歐洲政治領袖意識到,歐盟缺乏鼓舞了美國憲法起草者們和那些為美國殖民地的獨立作出最大犧牲的人——這是對政治使命感的關鍵性的考驗——的意識形態上的熱情和人民的忠誠。到目前為止,并且在可以預見的未來,事實是沒有一個“歐洲人”會愿意為“歐洲”而獻身。
可以說,隨著歐洲的一體化,無論在形式還是內容上,它都將成為政治實體的歷史長河中某種全新的事物。毫無疑問,它不但是全球最重要的單一經濟,而且將成為一個政體。然而,作為一個政體,歐洲缺少美國在建國時期所喚起的那種情感和理想主義的使命感。這種使命感體現在超越自然的政治自由理念當中,據稱這種理念是一種普遍真理,它為新的民族國家提供了哲學基礎,成為一座具有政治吸引力的燈塔。美國的締造者以及后來大量涌入美國并且被其同化的人們的使命感幾乎帶有宗教色彩。簡言之,美國革命創造了一種新的民族主義,這種民族主義向所有的人開放,具有一種普世特征。
《美國憲法》的序言表達了美國人對民族統一和自由的那種獨特的推崇:“我們美國人民,為了組成一個更加完美的聯盟,建立公正,保證國內安寧,提供共同防務,促進全體人民之福利,并謀使我們自己及后代永享自由生活,特制訂……”
而歐洲國家朝著共同的歐洲的進軍號角卻找不到類似的內容。令人吃驚的是,《羅馬條約》,即1957年六個歐洲國家所作的“為更加緊密的聯盟奠定基礎”的“歷史性承諾”,在開篇之處強調,要確保“經濟和社會的進步”,“不斷改善生活和工作條件”,“消除平衡貿易和競爭面臨的障礙”,“逐步消除對國際貿易的限制”等等。這是一部令人欽佩的既務實又缺乏想象力的文件。
強調美國與歐洲之間的這個重大分歧,目的不在于貶低歐洲事業的歷史重要性,也不是要對那些參與建立一個新架構的歐洲人的誠意表示懷疑,而是要說明,歐洲事業的明確動機,已經隨著時間的推移變得實用而務實。歐洲統一最初的沖動更富理想主義色彩。20世紀40年代末、50年代初,一個跨越國界的堅定政治信念鼓舞著歐洲的“締造者們”,要一勞永逸地結束民族主義沖突的決心激勵著他們,這種沖突在20世紀曾兩度險些毀掉歐洲的文明。
今天,歐洲人以更加務實的態度認真對待歐洲的事情,盡管如同上文指出的那樣,一些人的確夢想建立與美國勢均力敵的統一體。法國的政治家時常無法掩飾自己對美國的全球地位的極端嫉妒,他們把重振法國往日輝煌的希望寄托在歐洲身上。德國人在歐洲尋求自身的贖罪。疑心較重的英國人終于得出結論:將出現一個多重面孔的歐洲,如果他們想使自己與美國的特殊關系具有真正的意義,就必須參加到歐洲里去。歐洲大陸的其他民族——包括新近獲得自由的中歐人——也希望成為歐洲人,因為他們都認為,成為歐洲的一員會更安全,更繁榮,更自由。所有這些動機都不是卑俗的,它們都得到了歷史的證明,值得美國敬重。
然而,實用主義與愛國主義無論在實質還是在影響上都是不同的。一個建立在實用基礎上的政體,一定有別于從堅定的信念中產生的政體。前者仍然可以激發忠誠,創造共同的群體。但是,它也可能沒有太大抱負,在政治上不太果斷,最重要的是不太推崇理想主義和個人犧牲。盡管在規模上有某些相似之處,從政治角度看,現實正在崛起的“歐洲”因而有可能與美國存在許多差異:它是一個巨大的跨國公司混合體,成為這個混合體的成員乃是深思熟慮、實用主義甚至令人感到滿足之舉;它是一個邦聯國家的混合體,隨著時間的推移,迄今為止一直保持著各自特性的群體有可能真心實意地忠實于它。總之,歐洲人實用的政治組織形式雖然并不僅僅是一個“歐盟股份公司”,但它還談不上是一個“歐洲合眾國”。
的確,如果說在世界舞臺上正在崛起的歐洲有可能變得更像放大了的瑞士而不像美國,這并非對任何人或任何國家的詆毀。瑞士的憲法曾結束了社團間的沖突,該憲法強調,種族多元化的各瑞士行政區決心“恢復聯盟”,“決心相互尊重和團結地實踐多元化”,繼續認同于聯合體的實際目的。在國外,瑞士對國際事務的參與著重在國際金融貿易等重要領域,同時避免卷入20世紀全球政治和哲學上的沖突。
一體化,而不是統一
無論發生什么情況,似乎有理由得出結論:在可以預見的未來,“歐洲”不會,事實上也不可能成為“美國”。一旦大西洋兩岸理解了這一事實的含義,即便歐洲人在應付尋求一體化、擴張和某種程度的軍事化中遇到困境;即便美國人進行調整使自己適應新歐洲政體的時刻必然來臨的時候,美國與歐洲的對話也應該更輕松。
幾個民族的統一通常是由于外部的需要、共同的意識形態承諾、最有實力的民族占據主導地位或者其中幾個因素相加而形成的。在歐洲尋求統一的初期階段,所有這三個因素在不同程度上都起了作用:蘇聯構成了真實的威脅;對二次大戰依舊清醒的記憶滋長了歐洲人的理想主義;法國利用了西德在道義上的負罪感,成功地牽制了德國不斷增長的經濟潛力,為自己的政治野心服務。到了世紀末,這些沖動明顯削弱了。因此,歐洲“一體化”——這主要是調控標準化的過程——業已成為統一的另一個定義。一體化雖然是實現在操作層面上有效合并的非常明智的方式,但是,合并仍然算不上是感情上有實際意義的結合。
簡單的事實是,以官方為先導的一體化無法產生真正統一需要的政治意愿。它既不能激發想象(盡管偶爾有人談論歐洲將成為美國的對手),也無法培養那種能夠使民族國家度過難關的極大激情。那份分為31個政策部門和洋洋灑灑八萬頁的宣言,須得到每個新加入歐盟的成員國的批準,但它并不能給普通歐洲人以激發政治活力的忠誠所需要的營養。然而必須重申,迄今為止,由于其他3種更傳統的尋求統一的途徑并不存在,一體化不僅是必要的,而且也是歐洲邁向“統一”的唯一途徑。
“統一”與“一體化”之間的差距,說明了一體化的速度為什么注定是緩慢的,以及為什么一旦速度過快歐洲可能再次出現分裂的原因。的確,任何加速政治統一的企圖都有可能加深歐盟主要國家之間的緊張,因為每個主要國家都仍然堅持在外交政策制定這個關鍵領域里的主權。在目前階段,即使以“多極化”為掩飾,把反美情緒作為統一的動力也不可能有以往反蘇情緒那樣的凝聚力,因為大多數歐洲人并不持贊同態度。此外,隨著德國的統一,在巴黎以外歐洲沒有人仍然把法國當成新歐洲的領袖,但是,也沒有人希望德國成為歐洲的主要領袖。
然而,一體化不僅是一個緩慢的過程,而且成功的每一步都加深了任務的復雜性。一體化本身意味著逐漸地、非常均衡地向成員國之間更深層的相互依存過渡的過程,但是他們日益加深的相互依存,并沒有維持全球范圍內真正的相互依存所需要的具有凝聚力的那種政治熱情。也許最終當歐洲人在政治上把自己看作歐洲人、同時保持作為德國人或者法國人在語言和文化上的特性的時候,這種局面才會出現。
水平擴張
與此同時,由于歐洲前進緩慢,外部擴張可能成為內部一體化狹小空間的部分補償。歐洲將會發展,但是更可能是以水平而不是以垂直的方式發展,因為,從實際看不可能同時向著這兩個方向有重大發展。這令人痛苦的現實是歐洲的忠實信徒們的一個敏感點。當雅克·德洛爾在2000年初勇敢地斷然宣布“(歐盟擴張的)速度無疑受到外界壓力推動……因此我們面臨著歐洲一體化的藍圖被沖淡的危險”,因而“我們不可避免地將偏離歐洲的奠基人所描繪的那個政治歐洲”時,他幾乎立即就受到了同是法國人的歐盟委員米歇爾·巴尼艾爾的公開斥責。
布魯塞爾的歐盟委員們希望,精簡官僚機構和重建的機構能夠為一體化過程注入活力。盡管詆毀者們,大多是美國人和英國人作出了一些非常悲觀的預言,歐元仍然初獲成功,這鼓舞了布魯塞爾繼續前進,他們預計,隨著有關振興歐洲機構的常設政府間會議的召開,歐盟將實現重要的擴張。到年底前,將作出有關機構方面的重大決定。但是,就連擴張最有力的支持者都承認,具有政治意義的一體化在一段時間內不得不僅限于范圍較小的歐盟核心圈子,因此,可能會導致所謂的“多種速度和不定幾何圖形”的歐洲的出現。[1]但是,即使出現這種局面,就制定共同的外交政策而言,這個公式能否化解一體化與擴張之間最基本的緊張仍令人懷疑。這樣的歐洲將意味著分裂成頭等和二等成員,后者會反對據說是由更地道的歐洲國家組成的理事會代表他們作出的任何重大的外交政策決定。
總之,歐盟的擴大也一定會成為越來越吸引人的復雜的任務。由于大約兩百個歐盟代表團將與十幾個新近提出加入歐盟申請的國家,就入盟的方式問題開始冗長乏味的談判過程,擴張的速度可能放慢。這是因為談判本身的復雜性,同時也因為歐盟成員國缺乏意愿。事實上,在2004年之前接納任何一個中歐國家的難度越來越大。但是,從長遠看,擴張乃是必然的。一個支離破碎的歐洲不可能成為真正的歐洲。歐洲與俄國之間出現地緣政治真空是危險的。此外,老齡化的西歐在經濟和社會方面將開始停滯。[2]難怪歐洲一些主要計劃人員已經開始宣傳,到2020年,歐洲應該擁有35到40個成員國,這時的歐洲將在地理和文化上成為一個整體,但是,幾乎可以肯定其政治影響將受到削弱。[3]
一個實力問題
因此,一體化或者擴張都不可能創造出一些歐洲人渴望得到而一些美國人懼怕的真正的歐洲。的確,越來越多的歐洲人感到,歐元和一體化再加上緩慢擴張,只能創造經濟上的主權。正是更需要的政治方面的意識,促使了法國、英國和德國這三個歐洲主要國家在1999年尚未建立起一體化的、具有自己明確的外交政策的歐洲之前,共同致力于建立可信的歐洲軍事能力。構想中的歐洲武裝力量是為了使共同的外交和安全政策(CDSP)具有實力,它將接受新設立的歐洲對外關系和共同安全高級代表一職的領導。
建議成立的歐洲聯合快速反應部隊將于2003年具備作戰能力,它將成為政治歐洲的首次具體體現。與已有的但主要只具有象征意義、由主要從法國、德國、西班牙和其他國家招募的士兵組成、既缺乏機動性又沒有真正的軍事能力的“歐洲軍團”相比,這支計劃中的部隊在需要時將從預定好的戰斗單位中調集,在60天內聚集六萬名可部署的士兵,部署在“歐洲內部或者周邊”的戰區里,在那里至少堅持一年的時間。實際上,根據歐洲人所作的不同估計,這支部隊將相當于一個完整的軍團,配備150至300架飛機、15艘大型戰斗艦只,具備戰略空軍運送能力和必要的C3I(指揮、控制、通訊和情報)。歐洲軍事專家們將加快速度清點可以使用的歐洲資產,以便使這支部隊能夠參加維和行動甚至某種有限的戰斗行動。
對在科索沃戰爭中暴露出來的歐洲軍事能力不足的深切認識,促使了歐洲防務計劃的提出,法國的勃勃雄心為之推波助瀾,而英國和德國想打消美國人的顧慮的愿望又使之小打折扣。但是,這項計劃尚待經受三個方面的考驗:這支部隊是否具備快速部署能力?是否具備軍事能力?是否有足夠的后勤保障?歐洲有能力建立這樣一支部隊,問題在于它是否有這樣的意愿。
懷疑主義在現階段占了上風,歐洲的防務領袖表示,通過對現有防務預算項目進行謹慎的重新配置而無須額外開支就可以組建這支部隊,這項建議違背了常識。顯然,在嚴肅的歐洲評論家們看來,計劃中的這支部隊將需要改進中央后勤保障方面的控制,建立共同的軍事倉庫,據估計還需要進行一些聯合演習。這將造成額外的費用,更不必說還有充分的偵察和情報,以及更統一的歐洲國防工業等等更基本的需要。然而,近年來歐洲預算分配給防務和與防務相關的研究和開發的總百分比實際上一直在下降,歐洲防務開支自1992年以來實際減少了大約22%。
關鍵的事實是,政治上的過度節儉影響了該計劃的軍事重要性。正如丹尼爾·凡爾內1999年9月在《世界報》發表的文章所說,要想建立歐洲部隊,歐洲人“必須確切知道他們想要的是什么,明確(政治上敏感、財政上耗資巨大的)防務重建計劃,最后還應該根據自己的抱負來分配預算資源”。此外,為了維持一支六萬人的部隊在戰場上堅持一年以上的時間,必須有大約十八萬處于戒備狀態的歐洲士兵進行輪換。而歐洲沒有這種能力。還有一個復雜情況使人們對建議成立的部隊產生額外的疑慮,這就是一些歐洲國家是歐盟但不是北約成員國(即所謂的“中立國”),還有一些是北約但不是歐盟成員國(一些歐洲主義者認為它們是美國的“特洛伊木馬”)。因此,他們未來與“歐洲安全與防務特性”關系如何并不清楚,總之,這必然會使局勢復雜化。最后但也許是最重要的一點,該部隊與北約現有機制的配合問題,有可能引起操作上的麻煩和政治上的分裂。
最終,“歐洲安全與防務特性”最有可能的結果是,建議中的部隊既不會成為北約的對手,也不會形成長期以來建立更加平等的聯盟一直缺少的第二根歐洲“支柱”。雖然歐洲人可能會加強他們自身的軍事規劃和聯合指揮結構,特別是西歐聯盟預料將并入歐盟,但是,更有可能的是,在今后5年左右的時間里,歐洲在某些表面上暴力并不嚴重的歐洲麻煩地區(最可能在巴爾干地區)執行非北約的維和行動的能力將有所改善。實際上,所謂的“歐洲支柱”更有可能是紙糊的,而不是鋼筋混凝土構成的。結果是,歐洲將無法成為有綜合能力的全球大國。但是大多數歐洲人仍然既不愿意為歐洲的安全作出犧牲,也不愿支付它的開支,在那些希望看到歐洲在政治上舉足輕重的人看來,這實在令人痛心。
戰略方向
美國的決策者在制定美國對歐政策時,必須牢記一個簡單的誡令:切莫把理想變成好事情的對立面。華盛頓的理想乃是一個作為北約忠實成員政治上統一的歐洲——一個防務開支與華盛頓同樣多但把資金幾乎完全用于提高北約能力的歐洲,為了減輕美國的全球負擔,它愿意讓北約在“地區之外”采取行動,繼續服從美國關于周邊地區特別是俄羅斯和中東的地緣政治意向,在國際貿易和金融等問題上與美國合作。好事情指的是歐洲在經濟上更多地成為競爭對手,不斷擴大歐洲國家之間的相互依賴,而在真正的政治軍事獨立方面滯后,即使它對自己比較依賴美國的狀態感到焦慮,并且在不經心地尋求逐漸解放,還能承認維持美國在歐亞大陸的歐洲邊緣地帶繼續部署部隊對自己有利。
美國的決策者必須認識到,“好事情”實際上是為重大的美國利益服務的。他們應該考慮到,像“歐洲安全與防務特性”這樣的建議反應了歐洲對自尊的要求,國務院和國防部發出的一系列“不許這,不許那”的尖刻命令只會加深歐洲人的反感,有可能把德國和英國推進法國人的懷抱。此外,美國對歐洲這種努力的反對態度,只會使一些歐洲人錯誤地認為北約對美國的安全比對歐洲的安全更重要。最后同樣重要的是,由于歐洲的具體情況,“歐洲安全與防務特性”對北約來說是過程問題,而不是原則問題,把過程問題上升為原則問題,并不能建設性地處理這些問題。
因此,對“脫鉤”的戲劇性的警告是消極的,聽起來頗有神學的味道,有可能使可以處理的分歧轉變為涉及教條辯論的分歧。它們使人想起早些時候毫無成果的北約沖突——無論是60年代加速了法國核計劃的流產的多邊核力量,還是更近些時候,1999年在美國推動下試圖將北約變成某種全球性(在“地區之外”)的聯盟、并且很快隨著科索沃戰爭而回到現實的努力。這些爭論忽視并且背離了一個根本現實:北約的確取得了值得注意的成功,它可能遠非完美,但是并不需要徹底整頓。
應該在此停下來訊問:即使假定新的歐洲部隊到2003年會成立起來,它能夠在何處以及怎樣獨立行動?我們能夠設計出怎樣可信的情景,在這種情景中,歐洲部隊能夠在沒有事先得到北約給予支持的保證、在不實際上依賴北約資源的情況下采取決定性行動?讓我們假定愛沙尼亞爆發了沖突,克里姆林宮煽動了俄羅斯的少數民族,然后揚言要介入;北約如果不參與,歐洲是不會動一根手指頭的。假設黑山宣布分離,塞爾維亞入侵,沒有美國的參與,計劃中的歐洲部隊可能戰敗。雖然歐洲有些省份——例如特蘭西瓦尼亞甚至科西嘉——的社會騷亂更有可能成為部署歐洲維和部隊的對象(正像波斯尼亞的情況一樣),用法國國防部長阿蘭·理查德的話說,這種干涉很難成為證明歐洲正在成為“國際舞臺上獨立的行動者”的實例。
在執行真正嚴肅的任務中,計劃中的歐洲部隊在偵察、情報和空運等關鍵領域,仍然將不得不在很大程度上依賴北約的資源。這些資源雖歸北約使用,但主要是屬于美國的。因此,北約實際上已經卷入,即便最初它首先作出的是不卷入的選擇。簡言之,如果危機很嚴重,歐洲將不會作出獨立的反應;如果作出獨立的反應,危機就不會很嚴重。誠然,隨著歐洲逐漸形成更加明確的政策,北約內部的調整勢在必行。“歐洲安全與防務特性”多少會使北約的決策過程變得更緩慢而艱難,由于歐盟在尋求某種形式的自己的部隊,歐洲對北約自身軍事能力的提高所作的貢獻甚至可能受到一定影響。“歐洲安全與防務特性”,特別是歐洲人在歐盟內部組織了某種歐洲防務機制之后,也將產生引發共同的歐洲戰略觀點的效果,而美國必須對此進行考慮。但是,共同的歐洲安全態勢更有可能通過逐漸合并歐洲的軍事工業[4]和加強歐洲軍事規劃,而不是通過任何倉促地飛躍式地——尤其是到2003年——建立歐洲的獨立作戰能力而形成。
的確,對于北約的未來來說,比科索沃戰爭中暴露出的歐洲欠佳表現更為重要的是,歐洲在科索沃戰爭之后的無所作為。令人震驚的事實是,“歐洲”不僅沒有自衛能力,甚至不能維持自己的秩序。歐洲國家不能在一個范圍小、實力弱的地區完全獨立地進行有效的維和行動,加之他們不愿意為其經濟恢復提供資金,這比“歐洲安全與防務特性”向北約的凝聚力提出了更嚴重的長期性挑戰。它可能導致美國人對美國用于歐洲防務的軍隊的恰當作用日益感到不安。
從更近期看,美國部署導彈防御系統的計劃可能是引起更大分歧——并具有更大戰略意義——的一個問題。美國正在圍繞導彈防御進行的辯論主要是出于國內政治的考慮,在激烈的美國總統競選中美國作出的單邊決定無疑會在歐洲引起不好的反應。的確,與美國對“歐洲安全與防務特性”對美國和歐洲防務造成的“脫鉤性”影響的最嚴重的關切相比,美國在這個問題上采取單方面行動可能造成的后果嚴重得多。如果大西洋兩岸的安全聯系要繼續作為美國優先考慮的核心戰略,在現階段與美國的盟友就可行性、成本、防務方面的權衡和導彈防御系統的戰略影響等問題進行全面討論顯然比較理想。總之,現在就這種防衛屏障的緊迫性和可行性作出審慎的判斷尚為時過早。這有待下一任美國總統來決定。
與此同時,美國在戰略上優先考慮的基本問題應該是北約的不斷擴張。北約擴張為保持大西洋兩岸的安全關系提供了最好的保證。它有助于創造一個更安全的歐洲,減少地緣政治的模糊地帶,同時提高歐洲在至關重要的、可信的聯盟中的利害關系。的確,可以這樣說,1999年北約有關最遲在2002年重新討論發展新成員的決定必須修改,應該在2001年美國新任總統一就職,便認真作出確定新成員國的努力。有幾個國家似乎已經做好了入盟的準備,他們不僅具備了最近為波蘭、捷克共和國和匈牙利制定的標準,甚至達到了以前為西班牙制定的標準。提早恢復擴張的過程將發出一個清晰的信號:跨越大西洋的安全聯系不僅仍然至關重要,而且在對待造就在地理范圍上真正代表歐洲的、安全的歐洲的問題上,美國和歐洲態度都是認真的。
美國支持北約的繼續擴張,這與美國在歐盟擴張中的利害關系是一致的。歐洲變得越大,外部或者內部的威脅對國際和平構成嚴重挑戰的可能性就越小。此外,從長遠看,北約和歐盟的成員國重疊得越多,這個跨洋群體的凝聚力就越強,大西洋主義和歐洲主義觀點的互補性就越強。令人愉快的事實是,目前已經有資格加入北約或者歐盟的一些候選國碰巧是相同的國家。美國可以令人信服地爭辯,斯洛文尼亞、斯洛伐克和立陶宛已經達到或者接近達到加入北約的條件。根據一份比較研究報告,在宏觀經濟穩定、國民生產總值、與歐盟的經濟互動和經濟基礎設施方面,有幾個中歐國家(包括斯洛文尼亞和愛沙尼亞)比希臘更具備加入歐盟的資格。已經加入北約的波蘭和捷克,最近被《經濟學家》雜志稱為比意大利的條件更成熟!更驚人的是,“現行的入盟要求比此前加入歐盟的南歐國家面臨的要求更多、更嚴格。”[5]
一些國家具備了加入歐盟和北約的資格,這應該推進和鼓勵美國對歐盟和北約擴張給予更有力的支持。因此,北約與歐盟就分階段、逐步和持續的擴張進行高層磋商是非常恰當的。但是,在現階段對北約和歐盟這兩個有望交迭的組織的最終外圍邊界進行猜測尚為時過早。這在很大程度上將取決于俄羅斯的發展,采取大西洋主義的歐洲必須對其敞開大門。擴大了的、與北約相互重疊的歐盟,可以通過遏制往日帝國的誘惑,鼓勵俄羅斯進行積極的發展。此后,俄羅斯便可以認識到在順應北約并與其建立聯系中的自身利益。如果它不這樣做,那么擴大了的北約將為范圍擴大了的歐洲提供所需的安全。但是無論如何,事先將任何一個條件成熟的歐洲國家排斥在北約或歐盟之外都是不明智的。
此外,從地緣政治和經濟的角度看,指出以下這些并不太早,即一旦北約和歐盟都擴大了,接納了巴爾干國家和一些南歐國家,然后再接納土耳其、塞浦路斯(在土耳其和希臘和解之后)和以色列(在以色列與所有鄰國都實現全面和平之后)也可能變得很吸引人。另外,隨著歐洲的擴張,跨越大西洋的群體在某個時間上將不得不對烏克蘭、格魯吉亞甚至阿塞拜疆等國發出的、其長遠目標是爭取具備投身于在歐盟內和在北約的安全保護傘之下正在進行的偉大歷史性任務的資格的信號作出反應。
在促進這項偉大計劃的過程中,美國應該繼續支持歐盟加深一體化的要求,即便這種支持主要停留在口頭上。美國明智地避免了與保守的英國人站在一起反對歐洲的政治和貨幣統一,也應該同樣避免不時在歐洲出現失誤時幸災樂禍的誘惑。正因為歐洲的一體化速度將是緩慢的,而且因為歐洲的政體不會和美國的相同,美國沒有必要害怕出現競爭對手。跨大西洋的關系更像是將相互尊重的分歧——包括一些勞動分工——和共同點混合在一起的婚姻,而分歧和共同點實際上都鞏固了這種合作伙伴關系。過去半個世紀的情況一直如此,并將在未來一個時期內繼續下去。
事實上,正在變化的國際體制的特征應當能加強跨越大西洋的聯系。歐洲和美國總共占世界人口不到百分之十五,在激烈緊張和動蕩不安的全球環境中,歐洲和美國作為繁榮和享受特權的地區而舉世矚目。在這個瞬時通信的時代,對不平等的意識會迅速轉化為對被羨慕的對象在政治上的仇視。因此,自我利益和潛在的虛弱感應該繼續成為美歐聯盟的持久支柱。
歐洲政體地處歐亞大陸的西端,與非洲接壤,與政治上更有凝聚力、軍事實力更強、地理位置更孤立的美國相比,歐洲更容易受日益頻繁的全球性動亂內在的危險的威脅。假如奉行大國沙文主義的帝國主義再次成為俄羅斯外交政策的動力,假如非洲和/或南亞——中亞的社會失范加劇,歐洲人將更直接地面臨危險。核武器或其他大規模殺傷武器的擴散也將對歐洲造成更多的威脅,因為歐洲的軍事能力有限,在地理上與造成潛在威脅的國家更接近。因此就人們所能看到的,歐洲將繼續需要美國才能真正得到安全。
與此同時,與歐洲保持密切的關系從哲理上使美國扮演的全球角色合法化,并且賦予其重點。它創造了一個民主國家的群體,沒有這個群體,美國在世界上將成為孤家寡人。因此,保持、加強尤其是擴大這個群體——其目的在于“謀使我們自己及后代永享自由生活”——必須繼續成為美國的歷史重任。
對歐洲發展和前景的十誡
1.對于大多數歐洲人來說,“歐洲”并不是個人情感的對象。它與其說是一種信念不如說是實用的東西。2.在世界范圍內,歐盟將不會成為美國而更像放大了的瑞士。3.大多數歐洲人并沒有把反美情緒作為統一的動力。4.一體化實質上是一個官僚過程,并且有別于統一。5.歐盟的擴張必然與不斷深入的一體化發生沖突。6.歐盟由于人口和經濟的原因需要擴張。7.在有21個或者更多成員國的擴大的歐盟內部,由若干核心國家制定外交政策從政治上是不可行的。8.緩慢的擴張加上官僚機構的一體化有可能產生一個在經濟上統一但在政治上僅僅結盟的歐洲。9.歐盟不可能獲得自主的軍事能力。10.因此歐盟將是一種新型的政體,其在全球的影響主要在經濟和金融領域。
美國基本政策前提和原則的十誡
1.歐洲仍然是美國天然的和首要的同盟。2.一個大西洋主義的歐洲對于穩定的歐亞大陸均勢至關重要。3.自主的歐洲防務能力雖然在近期尚不可能,但美國不應該持反對態度。4.政治實體的聯盟比提高北約的能力更重要。5.在北約盟國達成共識之前,美國應該推遲作出任何有關彈道導彈防務系統的決定。6.美國應該在歐洲尋求擴大的北約但不是擴展至“地區之外的”北約。7.美國在歐洲擴張中的利益大于在歐洲一體化中的利益。8.北約和歐盟應該就未來擴張進行合作,制定共同的計劃。9.最終,土耳其、塞浦路斯和以色列有可能加入這兩個實體。10.北約和歐盟成員資格問題上不應該有事先確定的限制或者排斥。
(本文原載美國《國家利益》雜志2000年夏季號,承該雜志慨允,由本刊轉發,中文系韓紅翻譯)
注釋:
[1]“不定幾何圖形的意思是,那些愿意并且有能力的國家將被允許加深在特定政策領域里的一體化水平,而那些不愿意的國家沒有義務效法。多種速度的方法指的是,那些愿意并且有能力的國家在某個特定政策領域里實現一體化的同時,那些愿意但不具備能力的國家將得到一份在晚些時候他們如何加入的路線圖。”羅賓·尼布萊特,“歐洲不結盟”,《華盛頓季刊》(1997年秋季號),104~105頁。
[2]經濟合作發展組織估計,歐盟在未來25年中將需要三千五百萬移民來保持1995年的人口水平,如果要想維持目前退休者與工作者的比例,到2025年,還將需要一億五千萬移民。此外,據估計,到2030年,國家提供的養老金將占英國國內生產總值的5.5%,法國的13.3%,德國的16.6%,意大利的20.3%。(美國相應的估計數字為6.6%。)
[3]根據雅克·阿塔利應法國外交部長的要求撰寫的一份報告,法國—“將大陸人的慷慨與戰略上的一致性相結合”—必須有意識地“推動那些不可避免的東西”,即擁有35甚至40個成員國的歐洲,其中包括烏克蘭和格魯吉亞,從而選擇“多元主義”而不是聯邦制。沃納·威登菲爾德則在最近告誡說“這種明顯拋棄任何加深歐洲認同的企圖將被證明是歐洲的唯一致命的弱點”。
[4]1999年,通過馬特拉宇航公司與戴姆勒克萊斯勒宇航公司的合并,建立了歐洲航空防務太空公司,該公司具有按照美國的標準具有競爭力的資源和生產能力,這向歐洲軍事工業的合并邁出了重要的一步。
[5]艾娃·厄爾里奇和加伯·萊維茨,《與歐盟要求相比較的中東歐的經濟狀況》,布達佩斯:匈牙利科學院,1999,第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