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軌道的腐敗”

■秦朔

經常乘飛機的人大概都有這樣的體會:在天上時,它飛得很快,但在地上,它卻經常晚點。當年,正是因為中國民航的正點率太低,有人干脆將其英文縮寫"CAAC"理解成"ChinaAirplanealwayscan瞔elled"(中國民航總是取消航班)。時過境遷,民航的飛機越買越氣派了,機場越建越豪華了,但誤點的現象仍然時有發生。

1999年12月的一個星期六,又是一架晚點的飛機,從悉尼經廣州至北京。和過去的誤點經歷不同的是,在我座位前的口袋內,裝著一疊澳洲出版的華文報紙。拿來一翻,撞見一條關于廈門遠華公司數年走私、走私金額數百億、牽涉到廈門海關、福建省乃至北京某些部門的新聞。此事國內報紙已有披露,中紀委正主持查處。澳洲消息寫得很粗糙,但其中兩個細節卻很逼真:一是遠華走私案之所以"引爆",源于公司一副總裁到澳門賭博,輸掉200多萬后拿回公司報銷;其后又賭,又輸掉1000多萬,再拿回公司報銷時因太離譜被總裁拒絕,心生不滿,遂整理材料遞交中央;另一細節,遠華公司在廈門有一高級接待賓館,名曰"紅樓",各類娛樂設施各色美女應有盡有,用于接待各級要人。將這些要人們伺候好了,就提出在走私方面"通融"幫忙。如你堅持原則,不愿同流合污,遠華還另有撒手锏---已將你在"紅樓"內享樂的種種丑態偷偷錄相。軟硬兼施,不得不從。

和湛江走私腐敗大案類似,廈門的走私頭目也用糖衣炮彈為自己建起了一層層的保護傘。公安部門準備拘捕他的前一天晚上,還有福建公安系統的高官打電話報信,使其逃走。一些本該攻擊走私堡壘的部門的領導反倒成了走私者的防護林。若不是"堡壘從內部被攻破",遠華案要見天日恐怕還要拖上一段時間。與湛江走私分子有些不同的是,遠華的身份更為冠冕堂皇,忽而冠名甲B,忽而贊助公益,堪為地方顯赫;同時,遠華在拉攏周圍關系時所用的手段也更為全面,恩威并用,一次把柄在手后就逼得你次次下水,身不由己。我想,如能把近年來一些重大走私分子如何利用官員心理弱點、打通層層關節的手法整理出來,當不失為一本好的反面教材。

坐在飛機上,不禁又想起我的一位企業家朋友前不久到廣東某地考察回來的一番心得。他無限感慨地說,中央打私的力度已如此之大,可那里的許多問題仍是奈他不得!何也?舉例有二,一是"已經打過了",你不是要打私嗎?我可以把一些本來就決定要槍斃的刑事犯罪分子的罪名再加上"走私"二字,如此這般打擊鎮壓了多少多少走私犯,還是功勞呢;二是"干部大換崗",上面下來搞調查,發現相關部門的頭頭都是新來的干部,"對原來的情況不熟悉",拖來拖去就過去了。當地有的走私分子竟說:"走私賺的錢我只拿二三成,別的都按比例分配給那些大小官員們了。我死,他們能活?他們不想辦法才怪呢!"

這些年,中央反腐敗、打走私可謂聲勢浩大,雷霆萬鈞,正是在此震懾下一個個大案才浮出水面。但必須看到的是,腐敗者走私者的應對反抗方法也層出不窮,屢屢翻新。每當我耳聞目睹走私腐敗的案情,閱讀這些最壞的"政治經濟學版本"時,真正令我憤慨與擔憂的,并非走私腐敗的金額之大,數量之巨,牽涉之廣,而是在走私腐敗的背后,另一套規則在運行,另一種文化在流行,另一種行為方式在暢通無阻。那仿佛是另一個社會,它運行在另一條軌道上,但又和你我共在的這個社會息息相關,并從這個社會里吸血抽髓以自肥。一個多元化的社會當然比一個單色調的社會意味著更多的歷史進步,但起碼,社會運動的基本規則系統應該是一致的,公平的,誰觸犯就要受懲罰。而眼下,我們社會面臨的一個重大挑戰卻是:用不同規則打球的人正在同一個球場上競技,一些人可以享受較低的"規則成本"(大家不能做的他做,別人做了受罰的他可以免罪,幾乎可以為所欲為),并利用"規則成本"的差異大獲其利。這種雙重規則的競技絕不可能產生"雙贏共贏"、"共同富裕"的結局,而只能走向越來越懸殊和不公平的差異。

有一次坐出租車,飽受因修路引起的塞車之苦,不由得跟司機探討起"為什么路永遠在修似乎又永遠修不好"的問題。修路幾乎成了我們嘴邊一塊永遠的餡餅,總是讓我們再忍忍吧,修好什么什么路交通就好了。一等就是多少年。司機嘟囔著,又把責任推到"腐敗"上,說是"多修路,多致富",故意一次不修好它。我并不同意他這種觀點,但他的一句口頭禪卻頗為傳神,一下就記住了---

"腐敗為什么難治,因為腐敗已經上了軌道了"。上了軌道的東西,再想把它根除就難了。它仿佛是一個特殊的加工廠,有自己的生產線、關系網、管理機制,在源源不斷地運進各種政經資源后,加工組合,流水線作業,獲利后各股東間的利益分配也皆大歡喜。這些大大小小、前店后官的"腐敗工廠",表面是運作企業,背后是在運作由一些官員掌控的其實是全民所有的經濟資源與規則系統。它們或許才是今天我們最需要鏟除的重復建設。

經濟運行要靠"數目字的管理"(歷史學家黃仁宇語),社會運行歸根結底要靠"公平統一的法治系統"。新千年來臨前,我應湖南衛視"新青年"欄目之邀到深圳參加一個節目,見到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教授、牛津大學博士、德國人師凱亞。這位對中國抱有美好感情的德國人在談到中國問題時說:"中國的一個問題是一邊快一邊慢,有些地方快有些地方慢。"物質資本的累積快,而社會資本的累積慢---而所謂社會資本,是指一套以法治為核心的規則系統,它不僅包括有形的制度性的規則,還包括無形的價值觀念。對一個健康的社會來說,物質資本的增加與社會資本的積累同樣重要,后者甚至還更為關鍵,更為根本。

師凱亞說這番話的時候,我的腦海里出現了一只巨大的鳥,那是我們熱愛的大鳥---中國。它飛著,飛向世界,飛向21世紀,但它的翅膀卻是,一邊正非常有力地振翅,另一邊卻黯然乏力地擺動。我想著這只飽經滄桑、動作并不協調、軀體在雙翅影響下不停顫動的大鳥,我望著它畢竟在努力地朝前飛,心中不禁地默默祈禱。祈愿它飛得平穩,更祈愿它的雙翅同樣強健,同樣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