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靜之
蘇軾說“元輕白俗,郊寒島瘦”,蘇軾還以詩的方式說過孟郊”……寒燈照昏花,佳處時一遭。孤芳擢荒穢,苦語馀詩騷。……”這是說孟的詩偶有佳句,接著他又說“初如食小魚,所得不償勞。又似煮蟛越,竟日嚼空螯。……”再說“何苦將兩耳,聽此寒蟲號”。罵歸罵,但他也承認自己“我憎孟郊詩,復作孟郊語”。可見孟郊的寫法,在當時有其新鮮之處。
遍翻金圣嘆的《貫華堂選批唐才子詩》不見選有孟郊。這位被韓愈盛贊為繼陳子昂、李白、杜甫之后的偉大詩人(見韓愈《薦士》)金圣嘆一首也沒選。各時代的選本自有編選家的好惡,也不見得金圣嘆不選,這孟郊就會從唐代詩人中從此被抹掉了,選本終歸是選本。
孟郊有一首詩還是人口能誦的,就是“慈母手中線”那首。賀黃公說這首詩,當之退之《拘幽操》同為全唐第一。好家伙全唐第一!有多少人同意?施蟄存先生在《唐詩百話》中有一段話說“這是從儒家教忠教孝的觀點來評品其思想教育作用,若論詩的藝術,則此詩畢竟還淺”。
(這首詩我倒以為可以看做是最早的白話詩之一,即使再淺,也比胡適之寫的“兩個黃蝴蝶,雙雙飛上天”要復雜得多。
借此機會再說說白話。其實白話也好,白話詩也好,早就存在。白話詩非要從1916年《嘗試集》算起沒什么道理。林語堂先生有篇小文《白話的音樂》,所舉的例子也是1804年以前的一首白話詩。五四其實是文人承認了白話,并開始推行白話文。而有些人不這么想,他們認為白話是胡適先生的一種發明,《胡適口述自傳》的那本書中有段記錄:“前些年美國的《展望雜志》選出我為全世界一百名聞人之人,我當然覺得這是一件榮譽。可是當我一看到我照片底下那段頌詞,我不禁失笑。他人選我的原因,是我曾經替中國發明了一種新語言。”胡適先生接著說,“世界上也沒有任何人曾經替任何國家‘發明”過一種語言。”讀過這段話最大的感觸是老外就是老外,漢學家也不例外。
其實說這些話的用意并沒有別的,只是想如果不把1916年定為白話詩的開始的話,我們可以從更深遠的中國文化中,發掘出更多富礦來營養自己,比如從《白雪遺音》,從《明清民歌時調集》中可借鑒的東西很多,那些白話詩的起點終歸比“兩個黃蝴蝶”高。)
孟郊有一首獻計獻策是我最近偶然讀到的,讀過后真是驚訝,那大唐之時怎么跟現在這樣的相似,不是別的而是一些寫作者的心態。那可是盛唐啊,哪兒有什么“詩無敵”的景象。尋詩如下:
教坊小兒
孟郊
十歲小小兒,能歌得聞天。
六十孤老人,能詩獨臨川。
去年西京寺,眾伶集講筵。
能嘶竹枝詞,供養繩床禪。
能詩不如歌,悵望三百篇。
這首詩我想用北京的市井語言翻譯出來大概更有意思:十來歲的小屁孩子,就因為會唱上兩口,嘿!皇上都知道他了。我一個六十多歲的孤苦老人能寫詩怎么著,只有獨對著河水嘆氣的份兒。去年在西京寺那程子,有那么多戲子歌手爭著賽歌,好嗎您那!能吼(原詩中“嘶”字用得好)。兩句流行歌曲竹枝詞什么的,就給讓到繩床上有吃有喝地供著養著去了。現而今真是能做詩的不如唱流行歌曲的,這怎么不叫人惆悵地看著那詩三百啊!
我是個詩人,我堅信流行歌曲跟詩沒法比,詩無疑是文學形式中最高級的。但我不愿意讀這樣的詩,格局太小了。
這首詩也讓我想起了一次在某刊物看到的一位有失意之感的作者的發言,他對他的不被多的人所關注而悵然。我當時沒讀到這首詩,否則可以讀給他聽。告訴他從唐朝時就這樣了,那會兒唱流行歌曲的就比詩人熱鬧,下定決心了要寫自己想寫的東西就只有放棄抱怨。
孟效的詩除了寒還應加上個“酸”字。
而與他齊名的賈島倒該在瘦之后加個“硬”字,舉一小事為例。“島居寺時,宣宗微行至寺。聞鐘樓上有吟聲,遂登樓。于島案上取詩覽之,島擁臂睨之曰:郎君何會此耶?遂奪詩卷。帝慚,下樓去。”(《貫華堂選批唐才子詩》)精彩。你看那賈島抱著胳膊眼都不抬地對皇上說:哥們兒(郎君是這個意思吧),這你也懂啊?說完了一把把詩搶了回來。關鍵是最后的兩句:帝慚,下樓去。這皇上是真給寫詩人的面子啊,大度,或許是被賈島的強硬之氣給鎮住了。這才像大唐的詩人啊!賈島雖瘦但也瘦得硬朗,瘦硬是也!
〔責任編輯 陳永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