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閑寧靜的冬日黃昏,木柴在壁爐中燒得噼啪作響,小屋里的光線正一點一點往暗里走,我伸手去開燈,燈光亮起的瞬間,老婦人迅速站起身,換了一處隱蔽的角落重新坐下。察覺到我眼中的詫異,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道,太明亮的燈光下皺紋和白發會比較顯眼,我可不想讓你發現其實我已經很老了。我忍不住笑了。
坐在角落里的老婦人用柔和的聲音開始了她的講述。她說,我是在一次晚會上認識他的,當時他根本沒有引起我的注意,看上去他實在太平常了,要知道,我年輕的那會兒,身邊可從不缺少瀟灑殷勤的男人,所以,當晚會之后的某一天他很鄭重地邀請我喝咖啡的時候,我差點兒想不起他是誰了。盡管很沒有興趣,出于禮貌我還是去了,不知你有沒有跟一個你從沒想過會一塊兒喝咖啡的男人一塊兒喝過咖啡那種感覺可真不怎么樣啊。
我明白,曾經也體驗過這種感覺。后來呢我笑著問。
后來嘛,服務小姐給我們送來了兩杯熱咖啡,又遞上盛方糖的小碟,欲轉身離去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那個木呆呆的男人突然冒出這么一句話:小姐,請給我拿些鹽好么我喝咖啡不加糖,加鹽。
老婦人停下話頭,觀察我的反應,見我驚訝地張大眼睛,她像個孩子一樣得意地笑了。她說,你不知道當時的情景多有趣,服務小姐驚諤地看著他,當他是個怪物,我也驚諤地看著他,也當他是個怪物,我們把他的臉都看紅了。
那么后來呢鹽被送來后,他放一些在杯子里,用小匙輕輕攪動,然后慢慢地喝。我是個好奇心很重的女人,這么奇怪的事情一下子讓我興奮起來,我盯著他,很有興趣地問,別人喝咖啡都是加糖,你為什么偏偏加鹽
說到這里,老婦人再次停下來,她的眼睛散漫而輕柔地四處脧巡,臉上的表情一點一點柔和到了極致,仿佛那個即將滿足她好奇心的男人正無所不在地包圍了她。我靜靜地等著,我知道故事的高潮到了。
過了很久老婦人才接著說下去:聽了我的提問,他低頭沉默不語,直到我等得不耐煩了他才開口說話,說得很慢,很費力,時不時要停下來想一想,顯然他不是一個善于表達的男人。他對我說,我家住在海邊,小時候常去海里游泳,一游就是大半天。一排排浪頭打過來,又苦又咸的海水不斷涌進我的嘴里,我叫著喊著,快活極了。后來我離開家,離家之后很想家,就開始喝加了鹽的咖啡,到現在已經成了習慣,沒別的意思,只是想再嘗嘗那又苦又咸的滋味,把遙遠的海邊的家拉得近一些。說完了這番話,他端起杯子把剩下的咖啡一飲而盡。我一下子被打動了,這是我碰到的第一個說想家的男人,而且居然用這么浪漫不俗的方式來表達思鄉之情。他說話的時候臉上還帶著那種悵然若失的表情,我無不被這一切打動。一個想家的男人,必是一個愛家的男人,一個愛家的男人,難道不是一個可愛的男人面對著他,我忽然涌起強烈的傾訴渴望,我告訴他,我也很想家,想遠居千里之外偏遠小城的父母。我們的談話漸漸令人愉快起來,那天聊到很晚,我沒有拒絕他送我回去。
好啦,后面的事我就猜得出了,我笑嘻嘻地打斷老婦人的講述,以后你們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第次的約會,您漸漸發現他原來是個很優秀的男人,就喜歡上了他,是不是
是,老婦人微笑著點頭承認。她說,接觸多了,我才知道他原來是那么善良、正直、豁達、寬容,具有一切我所欣賞的男人的優秀特質。我暗自慶幸,幸虧當初為了顧及那虛偽的禮貌,才讓我沒有與這么好的男人失之交臂。我們的約會非常頻繁,我拉著他喝遍了這個城市大大小小的咖啡館,每次我都會搶先對服務小姐說,請拿些鹽來好么我的朋友習慣在咖啡里加鹽。小姐驚諤地看著我,我喜歡她們的驚諤。
再后來呢?
再后來嘛,就像那些有關王子和公主的童話故事通常的結尾所說的,我們結了婚,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這種日子一直持續了四十多年,半年前他得病去世了。
房間里一下子靜默下來,連壁爐中的木柴也不再噼啪。我起身添了幾塊柴,小心地不去看老婦人,卻聽到她的笑聲。
人人都以為我受不了這個打擊,可是你瞧,我的精神是不是挺好你知道為什么嗎都是因為那封信呀。
信什么信我有些迷惑不解了。
還能是什么信,自然是他給我留下的信嘛。那封信太出乎我的意料,我被他一口氣騙了四十多年。那種得知自己上當受騙之后的又驚又怒的感覺一下子沖淡了我的悲傷,我就這么挺過來了。
您能說說他在信里都寫了些什么嗎我急切的問。
當然可以,我都能把它背下來了,你聽著啊:……其實我根本不喜歡喝加了鹽的咖啡,跟你第一次約會之前我像其他任何人一樣,都是給咖啡里加糖。我記得我們第一次約會時的情景嗎當時你是那么勉強地跟我坐在一起,一副無聊又無奈的模樣,我緊張極了,失望極了,我不知道應該怎么辦。直到現在我也不能解釋得清為什么在服務小姐送上咖啡的時候,會冒出那么一句不可思議的話,那句話說出之后我一下子傻了,以為你肯定會當我不正常拂袖而去,不料你竟然對此發生了興趣,迫不得已,我為這句傻話現編了個理由,誰知你就信了,更沒想到因此打動了你,成為讓我能夠接近你的契機,直至能跟你結婚。這么多年我一直不敢告訴你真相,我怕你會把我當成一個可惡的騙子,罵我恨我甚至離開我,但是現在沒關系了,我就要死了,死去的人很容易被原諒的,對不對我這一生因為得你相伴所以很幸福,真希望來世依然能娶你為妻,可我絕不想再喝加了鹽的咖啡了,你不知道,這四十多年我讓它折磨慘了,咖啡里加鹽,唉,那滋味真的比喝藥還難受……
老婦人背完了信,深深噓了一口氣,從椅子上挺直背,瞪大眼睛搖著頭對我說,給咖啡里加點鹽,虧他能想出來,也虧我真就信了,你說,我是不是很傻我點點頭,我們兩個一起放聲大笑,仿佛碰到了世上最好玩的事情。
不知是由于興奮還是壁爐的熱力,老婦人的臉紅潤而光澤,一種不論年齡的美麗靜靜地氤氳于她的周身。她收住笑聲,起身走到窗前,看了很久天上那輪明月,然后轉過頭對我說,他死后,你知道我一個人呆著的時候都想些什么嗎我呀,總在琢磨著,要多想出些懲罰這個騙子的法子,好讓我來世御夫有術。這么想著想著啊,有時自己忍不住就笑起來了。
我已經無法開口說些什么,我被一個問題溫柔而恍惚地纏繞住了:這個世界上,有沒有人肯為我編一個美麗的謊言,再做一回一生一世的欺騙?
我想哭了。編輯 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