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連
2000年8月4日下午,廣西壯族自治區高級人民法院對百色市公安局巡警大隊原副大隊長兼110報警臺副主任冷傳軍狀告6家新聞媒體和5位作者名譽侵權并索賠300萬元的大案作出二審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二審案件受理費25010元由上訴人冷傳軍負擔。至此,這起以索賠標的高得出奇和涉及廣西、廣東6家新聞單位而轟動中國南方的新聞侵權案,終于劃上了句號。
本人作為一名記者,同時也是廣西日報社出庭應訴此案的委托代理人之一,經歷了整個案件的審理過程。我以為,回顧這起新聞官司的經過,可以幫助我們了解、把握如何區別輿論監督和新聞侵權的界限,對新聞界不無借鑒意義。
《黨紀》雜志刊文,披露驚人新聞
1998年1月,廣西區紀委主辦的《黨紀》雜志在1998年第一期刊發了該刊記者曾強、農作豐和特約記者梁洪、李春紅(為當地檢察院和紀委的干部)的長篇通訊《青春大控訴:誰害少女終身殘疾?》。該文基本內容是:1997年5月28日,田陽縣琴華鄉康浮村19歲少女羅雪梅,在百色賓館與外地來做生意的中年男友嚴某(后查實姓邱)見面時,被百色市公安局巡警大隊以涉嫌賣淫嫖娼將兩人帶走,兩人都否認是賣淫嫖娼,認為是戀愛關系。29日中午,中年男子嚴某在交了4000元罰款后被釋放。29日晚上,冷傳軍在處理此事時,接到他熟悉的“火鳳凰”發廊女老板林飛燕的電話。林在電話中說她那里小姐太少,想從巡警隊所抓的小姐中選一兩個領回去“做工”,冷表示同意。于是,羅雪梅被“領”回“火鳳凰”發廊。不久,冷傳軍又坐摩托車來到發廊,對羅說:“聽老板的話,好好干!”當晚,林即要羅為一中年男子按摩,并要羅提供“特別服務”,但遭到羅的拒絕。林即將羅反鎖在發廊里。5月30日凌晨2時許,羅趁夜深人靜之時,從二樓發廊的后窗往樓下跳,不料落地時摔傷。至早上6時才被人發現,送往右江民族醫學院搶救。經醫生診斷為尾腰椎壓縮性骨折并雙下肢不完全癱瘓,為重傷。《黨紀》雜志發表該文時,作者還在文章邊配以點評和相關材料12處。
《黨紀》的文章刊發后,《百色市報》(1998年2月21日)、《當代生活報》(1998年3月5日)、《廣西婦女》雜志(1998年第三期)和廣東《家庭》雜志(1998年第六期)分別予以轉載,引起了百色市各有關部門的重視,并抓緊了對該案的調查處理。
1998年1月24日,百色市公安局作出《關于撤銷冷傳軍同志副大隊長職務的決定》;1998年2月26日百色市紀委作出《關于給予冷傳軍開除黨籍處分的決定》;1998年2月27日百色市監察局作出《關于冷傳軍同志撤職處分的決定》,冷傳軍被撤銷了百色市公安局巡警大隊副大隊長的職務,同時降低級別和職務工資級別,并被要求限期調離公安機關。
據此,《南國早報》1998年6月2日刊載該報見習記者羅南和《黨紀》記者曾強、農作豐合寫的消息《一個少女拒絕提供“特別服務”跳樓致殘/百色市“110”報警臺原副臺長被查處》。
六家媒體成為被告,索賠300萬元
1999年5月10日,已受到黨紀、政紀處分的冷傳軍以“誹謗原告”、侵害名譽權為由狀告上述6家新聞單位(其中《南國早報》和《當代生活報》不具備獨立法人資格,由其主辦單位廣西日報社承擔民事責任)和5位作者(經法院審定為本單位寫稿的記者屬職務行為不列為被告,而向外單位投稿者被列為被告)。
原告冷傳軍在起訴狀中稱:(1)被告廣西《黨紀》雜志未經全面調查、核實,便于1998年第1期發表《青春大控訴:誰害少女終身殘疾》一文,基本內容嚴重失實,結論性語言不能成立,嚴重損害了原告的人格和名譽,造成了極其惡劣的影響和后果,已構成侵害原告的名譽權。請求判令《黨紀》刊登向原告賠禮道歉的文章,以恢復名譽,消除影響;被告《黨紀》賠償原告經濟損失、名譽損失、精神損失共計60萬元,被告曾強、農作豐、梁洪、李春紅四作者分別賠償因侵權行為給原告造成的經濟損失和精神損失共計100萬元,并承擔案件受理費。(2)被告《南國早報》1998年6月2日發表的《少女拒絕提供“特別服務”跳樓致殘———百色市“110”報警臺原副臺長被查處》一文其基本內容嚴重失實,結論性語言不能成立,已構成侵害了原告的人格和名譽,請求判令被告《南國早報》刊登賠禮道歉文章,賠償經濟、名譽、精神損失20萬元,被告作者羅南賠償10萬元,并承擔案件受理費用。(3)被告《廣西婦女》雜志社、《當代生活報》社、《百色市報》社、廣東《家庭》雜志社不經審查核實就予以轉載,擴大了不良影響,對原告的人格和名譽造成了嚴重的損害,已構成侵害原告的名譽權,請求判令這4家報刊刊登賠禮道歉文章,并承擔案件受理費用,前3家報刊賠償原告經濟損失和精神損失20萬元,《家庭》雜志社賠償50萬元。以上索賠標的共為300萬元。
原告訴訟的主要理由是:(1)原告冷傳軍不是羅雪梅涉嫌賣淫嫖娼案的主辦人;(2)羅雪梅是自愿讓發廊女老板林飛燕領去發廊做工的,原告并沒有逼迫羅;(3)林飛燕的行為尚且沒有構成強迫婦女賣淫罪,那么原告就更談不上是“逼良為娼”。
法院作出一審、二審判決:原告敗訴
1999年10月13~14日,百色地區中級人民法院開庭,公開審理此案。被告和原告均到庭參加訴訟。面對原告的起訴,廣西《黨紀》雜志社答辯:該文沒有侵害原告的名譽權,其理由為:(1)《黨紀》是中共廣西壯族自治區紀委主辦的刊物,文章所反映的問題都是記者根據公安、檢察、紀檢等有關部門偵查、調查所取得的材料和采訪所得,是真實、客觀的報道,并不存在原告在訴狀中所說的“捏造”與“虛擬”。(2)文章中沒有使用對原告進行謾罵、詆毀的語言,也沒有給問題下結論,而是向讀者提出問題,讓讀者自己思考。(3)原告受到黨紀、政紀的處分,更證明了答辯人發表該文所披露的事件是真實的,對原告行為的批評是正確的。因為辦案機關對案件的處理,是經過調查核實后依法作出的,而不是根據報刊的批評就草率作出的。《黨紀》雜志還請了證人羅雪梅出庭作證。作為《南國早報》、《當代生活報》的主管和法人單位,廣西日報社作出如下答辯:(1)《南國早報》的新聞報道是正常的輿論監督,不構成對原告名譽的侵害。文章是在有關部門對原告處理后寫出的,依據的是當地公安、檢察、紀檢等部門作出的正式文件所認定的事實。(2)《當代生活報》系轉載《黨紀》文章,其事實理由如《黨紀》所述。
其他幾家轉載《黨紀》雜志文章的報刊,基本上是以《黨紀》的答辯理由來進行答辯。
百色地區中級人民法院于1999年12月17日下達一審判決書。該院認為:經查被告曾強等記者撰寫的《青春大控訴:誰害少女終身殘疾》,是根據百色市公安、檢察、紀檢等有關部門調查所取得的材料及被告曾強等記者采訪有關當事人后,據所得的事實撰寫的。該文有些細節雖然不夠翔實,但文章反映的問題基本真實,沒有使用對原告冷傳軍人格有侮辱性的語言,原告冷傳軍受到黨紀、政紀的處分不是因為該文造成的,而是黨政機關根據調查所得的事實對冷傳軍作出處分決定的。此外,《黨紀》、《家庭》等報刊刊登、轉載該文的行為是行使國家新聞單位職權、依法行使輿論監督的行為,不構成對原告冷傳軍的名譽權侵害。該院最后作出如下判決:駁回原告冷傳軍的訴訟請求;案件受理費25010元,由原告冷傳軍負擔。
一審判決后,原告冷傳軍不服,又向廣西壯族自治區高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其上訴理由為:一審法院認定案件事實有誤,判處不當,請求二審法院撤銷原判決,依法改判被上訴人承擔名譽侵權責任,并賠償因侵權行為給上訴人造成的經濟損失和精神損失。其上訴理由為:(1)原審判決的認定,是不符合客觀事實的,完全不能成立;(2)原審判決認定“《黨紀》、《家庭》等報刊刊登轉載該文的行為是行使國家新聞單位職權、依法行使新聞輿論監督的行為,不構成對原告冷傳軍名譽權的侵害”,有悖于法律、行政法規規定。上訴人還列舉了一些具體例子和細節。
廣西高級法院接到上訴狀后,于2000年4月27日開庭審理,并于8月4日宣判。廣西高級法院審理后認為:《黨紀》所發表的文章基本內容是真實的,沒有違反客觀公正的原則,文章也沒有對冷傳軍進行不恰當的評價,沒有使用侮辱冷傳軍人格的語言,因此文章并不構成對冷傳軍名譽權的侵害。《當代生活報》、《百色市報》、《廣西婦女》、《家庭》等報刊只是對上述文章改換標題進行轉載,沒有增加侵害冷傳軍名譽的內容,也不構成對冷傳軍名譽的侵害。廣西高級法院最后作出終審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二審案件受理費25010元由上訴人冷傳軍負擔。
勝訴后的思考
1.新聞媒體對事件真相如實披露,引起有關部門重視并查處責任人,責任人雖受到處分等“損害”,但這屬于輿論監督,不屬于名譽侵權。
在上述一案中,《黨紀》雜志的文章發表之前,當地有關部門已經介入并對冷作了一定的處理:百色市新興派出所事發當天接到報告后就介入案件處理,尋找“火鳳凰”老板林飛燕,調查事發原因。由于醫藥費落實不了,羅雪梅沒有治好就被迫出院,留下終身殘疾。其父為向冷、林討醫藥費,向檢察機關控告,要求兩人賠償醫藥費6萬元。1997年9月10日百色市委書記也親自過問此案,召集紀檢、監察、政法委、公安、檢察院、法院等單位主要領導開會,決定由冷負責賠償2萬元、林賠償4萬元。過后,冷的2萬元送到了羅手中,并因此仍在原崗位上班,而林的4萬元卻未得到。羅雪梅病情無法醫治,陷入了困境。此時《黨紀》記者和特約記者經過深入采訪后,寫出文章發表,其后各報刊紛紛轉載,立即引起了百色市有關部門的高度重視。應該說,輿論監督促使有關部門對冷的盡快處理。但冷傳軍卻認為:“中共百色市紀律檢查委員會、百色市監察局即根據該文所述的虛假事實,分別給原告開除黨籍和撤銷原告百色市公安局巡警大隊副大隊長職務,同時降低級別和職務工資級別處分,并要求限期把原告調離公安機關,致原告至今沒法工作,生活陷于困境。”其實,輿論監督的作用不能代替有關部門的處理,而只能促使其處理更公開、公平、公正或更快而已。紀檢、監察和司法機關是獨立調查辦案的,其辦案的根據并不是文章所述內容。如果文章促使有關部門辦案時依法從重從快,也只能說明輿論起到了監督作用。而冷傳軍所受到的處分及名譽受損,正如廣西區高級法院判決書所認定的那樣:“冷傳軍受到黨紀、政紀處分不是因為該報道文章造成的,而是其不履行人民警察職責的必然結果。”
2.新聞報道依據國家有關部門的調查材料和所制作的公開文書也不構成名譽侵權。
在《黨紀》所刊發的文章中,作者查閱和引用了公安機關、檢察機關和法院對羅雪梅被逼跳樓一案的大量調查筆錄和其他材料,同時也引用了市領導和紀檢、監察等機關介入的各種材料。因此,一審二審兩級法院都認定文章的內容是真實的,沒有違反客觀公正的原則。廣西區高級法院判決書認為:“文章涉及冷傳軍的內容,有百色市公安局新興派出所、百色市人民檢察院和百色市監察局調查林飛燕的筆錄、羅雪梅的證言和羅雪梅父親羅精球向百色市人民法院遞交的請示報告以及冷傳軍自己的陳述所證實,也為上述有關部門對冷傳軍的處分決定所確認。”
而《南國早報》所發的消息,更是有關部門對冷傳軍作出處理之后的報道,有著這些執法機關和行政機關的公開處理文書為證,更構不成名譽侵權。依據1998年8月31日頒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名譽權案件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七條所規定:“新聞單位根據國家機關依照職權制作的公開的文書和實施的公開職權行為所作的報道,其報道客觀準確的,不應當認定為侵害他人名譽權。”因此兩級法院都認定《南國早報》等新聞單位刊發的“文章內容是基本真實的,沒有違反客觀公正的原則……不構成對冷傳軍的名譽侵害。”
3.點評如是依據基本事實向讀者提出問題,讓讀者思考,沒有不當評論和侮辱性詞語,不構成名譽侵權。
《黨紀》所發的文章,正文全是事實敘述,沒有不當評論和侮辱性詞語。而在文章間配發了12處點評和相關資料,如在文內寫到冷讓發廊女老板林飛燕領走羅雪梅時,配以點評:“公安機關的‘110報警臺以其快速準確、全心全意為人民排憂解難而備受贊譽,卻不知緣何,冷副臺長以這一職責為發屋女老板服務得如此完全徹底?”在寫到羅雪梅被女老板領到發廊后,冷又騎著摩托車到店里對羅說:“在店里,一定要老老實實聽老板的話,好好干!”時,作者點評道:“請別看冷副臺長一再重復這句話的分量,對于一個不知如何依法保護自己的農村少女,它客觀上起了一種‘威的效果:受制于人,并未完全獲得人身自由。”當寫到羅跳樓致殘被送至醫院,新興派出所干警找來了發廊女老板林飛燕,林一見躺在病床上的羅雪梅就破口大罵:“你害了我,我好心花兩千五百塊錢救你出來,你偏要跳樓逃跑,你害了我!”醫院的醫生和護士聽見罵聲,便過來勸阻,但林依然怒氣未減時,作者在此進行了點評:“林飛燕的氣焰如此囂張,是不是‘狐假虎威的原因?”當寫到百色市委書記親自過問此事、召集有關部門領導開會研究如何處理此事時,作者又進行了點評:“百色市委、市政府及市公安局領導的態度是明確的,因此,人們有理由相信:事件會得到妥善處理。”對于這12處點評,廣西區高級法院認定是依據事實啟發讀者思考的評論,“文章沒有對冷傳軍進行不恰當的評價,沒有使用侮辱冷傳軍人格的語言,因此文章并不構成對冷傳軍名譽權的侵害。”廣西區高級法院判決的法律依據是1993年8月7日公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名譽權案件若干問題的解答》第八條第一款:“文章反映的問題基本屬實,沒有侮辱他人人格的內容的,不應認定侵害他人名譽權。”所以,該文中基于事實所作出的點評,沒有侮辱性語言,其意在提醒讀者思考。這種評論的運用,也不構成名譽侵權。
綜上所述,廣西區高級法院給這場新聞官司下的最后結論為:曾強、農作豐等人作為《黨紀》雜志社的記者和特約通訊員根據百色市公安、檢察、紀檢、監察等部門調查所取得材料以及采訪所得,撰寫《青春大控訴:誰害少女終身殘疾》一文,對羅雪梅跳樓事件予以披露,對冷傳軍違紀行為進行曝光,是正當行使輿論監督權的具體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