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亦凡
果真應驗了成語“多事之秋”一說,20世紀最后一個秋天確實不太平。原以為“新聞策源地”的中國足球甲A聯賽已經結束,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想必沒有什么新聞可資炒作,大家伙可以平平靜靜地跨入新世紀。誰知,突然爆出了個“毛寧事件”,讓不甘寂寞的傳媒極盡炒作之能事,一時雷聲滾滾,“濤聲”陣陣……
毛寧遇刺住院,記者采訪被打
11月23日清晨,最早出現在報攤上的《北京晨報》以《著名歌手毛寧昨夜被扎入院搶救》為題,披露了驚人的消息:“昨夜23時許,晨報熱線接到劉先生電話:‘毛寧被扎傷,已經送到朝陽醫院急診室了!……23時05分,記者通過電話從朝陽醫院急診室核實,受傷者確是毛寧,一位醫生告訴記者:‘正在準備手術。23時30分,記者趕到朝陽醫院,急診室內手術剛剛開始。大門被一個女士看守,禁止無關者入內。問情況概不答復。外面一些人證實,里面接受手術者正是毛寧。”
正當人們還在對此事議論紛紛之時,隨后擺上報攤的《北京青年報》又爆出猛料《毛寧被刺身中數刀記者入院采訪遭打》:“昨晚10:50分左右,本報兩名記者接到讀者劉先生打來的熱線后,旋即趕往朝陽醫院。讓記者沒有想到的是,剛要采訪,即遭到毛寧身邊人的毆打。……一位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子沖上來,對著本報一同前去采訪的女記者就是一記耳光,并將該記者推到墻角,隨后轉身參與搶奪攝影記者的相機。本報女記者試圖將她從攝影記者身邊拉開,她又返身打了本報女記者一記耳光,并將記者再次推到一邊。……”
此時,新中國首屆記者節剛過去不過兩個星期,自然引起老記們的憤慨。接連幾天,全國媒體一片討伐聲。11月24日,《北京青年報》發表本報評論員文章《正常采訪權不容侵犯———評記者采訪毛寧傷勢遭毆打》:“今年以來陸續發生在全國不同地區的毆打新聞記者的事件,不但是對記者人身安全的侵犯,更集中反映了某些人對新聞記者的社會職責和所承擔的公共權利的無視。這樣的現象如果不能受到社會的譴責和及時的制止,健康、正常的輿論環境就無法形成,輿論監督就不能有效地進行。”
11月23日,北京市記協給《北京青年報》發來慰問信。11月24日,中國記協“維權委”負責人發表談話,強烈譴責毆打記者的行徑,要求嚴懲肇事者,呼吁全社會為新聞記者的正常采訪提供一個良好的環境。
案情撲朔迷離,事件眾說紛紜
毛寧是如何被刺傷的,兇手有何目的?傳媒報道版本眾多,說法離奇,自相矛盾,而且事后證明,絕大多數報道是捕風捉影,沒有任何事實根據。所以,自然讓讀者無所適從。
11月24日《新聞晨報》發表文章《索尼聲稱“毛寧被刺與我們無關”》,披露:“有傳聞,該事件和毛寧以前的東家索尼聲像有關。按照該說法,去年雙方約滿后,毛寧要帶走在索尼聲像做的還沒有完成的音樂母帶,但索尼聲像不同意,雙方產生矛盾。索尼聲像找來中間人調停此事。調停中,雙方無法達成共識,言語不合,引起爭執推搡中有人刺傷毛寧。”
11月24日《華商報》的消息《毛寧案疑是職業殺手所為》更是聳人聽聞:“歹徒窮兇極惡,手法熟練,極像一個職業殺手。毛寧極力躲閃,使得歹徒在刺向他心臟時只刺中了心臟表層,從而幸運地保住了性命。”
11月25日《北京青年報》報道:“昨晚,北京影音藝典公司介紹了22日晚毛寧受傷的經過:11月22日大約晚上八點半左右,毛寧從中國大飯店出來,開車去綠洲錄制他的新專輯。當開到東三環中央工藝美院門口的時候,感到口渴即停車從后備廂拿出100元,然后邊走邊打電話準備去路前方的小鋪買礦泉水,這時從旁邊走過來一個人向他借火,毛寧感到非常詫異,因為當時他并沒有抽煙,在這同時后面又有兩個人用刀子抵住了他的腰,并且把他逼到墻角,一邊讓他掏錢一邊開始搜身,搜身的結果是毛寧身上只有100元買水的錢,這三個歹徒非常生氣,搶了毛寧的手機。在繼續搜身時突然發現了他的車鑰匙并欲搶車,毛寧奮力反抗,三名歹徒于是喪心病狂地用刀子在毛寧身上砍了三刀。”
11月27日《天府早報》又有新說法:“有娛樂圈人士認為:毛寧被刺不排除‘圈內人所為的可能,這也正是毛寧以及其身邊的人拒絕記者采訪的原因之一。”幸虧公安機關破案神速,要不然還不知會冒出多少種稀奇古怪的說法。《北京晚報》11月30日報道:“據市公安局新聞發言人劉蔚介紹,扎傷毛寧的犯罪嫌疑人叫關銘,今年26歲,遼寧省本溪市人,沒有職業,今年3月份來京后經常從事色情活動。據關銘供認,11月22日21時30分許,他來到朝陽區呼家樓北里街心花園繼續從事色情活動,在那里關銘與毛寧發生糾紛,持刀將毛寧扎傷。”
北京故事入川,頓成“麻辣火鍋”
原以為“毛寧事件”到此應該告一段落了,沒想到卻低估了媒體炒作新聞的本事。“毛寧事件”發生在北京,況且毛寧又是東北人氏,照理說和遠在千里之外的成都風馬牛不相及。可萬萬沒有料到,“毛寧事件”一旦入川,經過一番大火猛料的烹調,竟然熬成“色、香、味”俱全的“麻辣燙”,著實讓人“辣”出一身冷汗。
12月4日,成都的《蜀報》刊出獨家消息:一個川籍范姓男子(化名“小玉”)向該報記者鐘嵐透露,他曾經做過毛寧兩年“男友”。據“小玉”稱,毛寧對警方所說的全是謊言,毛寧遇刺的真實地點是“小玉”在北京寓所的床上。
時隔一天,包括《蜀報》、《天府早報》、《商務早報》在內的成都各主要媒體,紛紛報道:“小玉”向媒體暴露了毛寧的遇刺內幕后,因不堪重重壓力,于昨日下午在北京某酒店自殺,目前生死未卜。“小玉”攜材料飛赴北京,據說是北京警方已正式傳訊他。然而中午左右從成都抵達北京的“小玉”在酒店處理了一些事情后,于3點左右在洗手間割脈自殺,經紀人發現后迅速將他送到醫院。
這條消息為原本就競爭激烈的成都報界添了一把干柴,一時火焰沖天、熱浪滾滾。《華西都市報》和《成都商報》則不惜用大量版面對有關“小玉”的消息加以否定,稱“小玉”查無此人,《蜀報》是捏造新聞。而《蜀報》則發表措辭強硬的“聲明”:“我們認為,這是報業市場惡性競爭的又一案例,也是某些媒體報業霸權主義的集中體現。”為正視聽,12月7日,《蜀報》刊出了“小玉”躺在病床上的照片。
此事究竟如何,時至今日,仍沒有得到官方的證實。或許,《齊魯晚報》12月11日的一則標題是最好的注解:《毛寧慘慘慘,小玉謎謎謎》。
讀者深為不滿,紛紛指責媒體
“毛寧事件”經過媒體的不斷炒作,非但沒有把事情搞個水落石出,反而越發撲朔迷離,使廣大讀者如墜五里霧中,自然引起讀者的強烈不滿。《新民晚報》記者楊建國12月8日報道:“記者手頭有一份11月28日下午的電話記錄。打來電話的是位本市普通市民,他不愿說出自己的名字,只是說:‘許多人都有與我一樣的看法。他認為,歌星被刺了,許多媒體辟出版面、甚至頭版刊登這件事,有沒有這個必要?毛寧是個歌星,他的這件事情最多只是個文化社會新聞,報道一下,人們了解了就可以了,有些媒體連篇累牘地追蹤報道,值得嗎?”
其實,不僅傳統媒體大肆報道,網站更是不遺余力,力爭在第一時間發布最新消息。比如,《北京晨報》最早報道了毛寧被刺消息,但11月23日凌晨4時20分就被送上了新浪網,而此時《北京晨報》尚在印刷中。幾乎各個網站都設立了“毛寧事件”的專題,鏈接著上百條相關的消息,讓人目不暇接。還不斷加上跳動的彩色字體“NEW”,以引誘網民點擊進去。對此,網民們嘖有煩言。新浪網友昕昕在網上跟帖道:“一個平常的歌星,只因‘探聽到了他有了不同的個人性取向,上至大報,下至五花八門的各類小報,不遺余力,大炒特炒,空前絕后,仿佛海灣戰爭再爆發,豈不怪哉!人民的‘喉舌,究竟要將人民的關注,引向何處?對成克杰有如此關注么?對改革有如此關注么?對下崗職工有如此關注么?對英模有如此關注么?夠了!立即停止這種對他人個人隱私的瘋狂探究、挖掘和炒作!”更有義憤填膺的網民干脆采用黑客手段,12月3日,新浪網首頁新聞中所有關于毛寧的新聞全部被抹黑,直到4日凌晨2時才恢復正常。
北京的千龍新聞網還專門就“毛寧事件”開展網上調查:
歌手毛寧遇刺以及由此引發的《北京青年報》記者采訪被打事件,給本就處在多事之秋的娛樂圈又添加了一層陰影。對于這一事件,您最感郁憤的是:
毛寧作為公眾人物,私生活如此不檢點牐牐牐15.43%
北青報記者正常采訪,竟遭毛寧身邊人毆打牐11.40%
影音藝典公司召開“新聞發布會”,公然說謊23.50%
媒體對此窮追不舍,倒人胃口牐牐牐牐牐牐牐49.64%
當然,網上調查并不一定準確,但從中仍然可以看出,竟有一半的讀者對媒體在“毛寧事件”中的表現非常不滿,因此對北青報記者因采訪被打反倒不予同情了,甚至有網民跟帖認為:“記者被打活該,誰讓你們老是圍著明星轉。”可見“物極必反”,此言不虛。
傳媒自我反思,令人感到欣慰
盡管不少媒體至今還在熱衷于“毛寧事件”的炒作,隔三岔五地推出所謂最新的獨家新聞,12月18日的《羊城晚報》還將“毛寧遇刺事件”列為2000年娛樂圈十大熱點之首。但是,令人感到欣慰的是,在一片熱浪之中,不少媒體卻非常冷靜,紛紛發表文章,對傳媒在“毛寧事件”中的所作所為進行反思,不僅言辭相當尖銳,而且觀點也很獨到。
在“毛寧事件”開始時,上海的《解放日報》、《文匯報》一直保持沉默,沒有發表一篇相關報道。而當事態日趨白熱化時,《文匯報》于12月7日在第一版上發表了署名春華的評論《明星須自律———從“毛寧事件”說開去》,對媒體的一些做法提出批評:“由于現代傳媒和娛樂業的特殊關系,媒體在明星發展中的正負作用也日益明顯。明星的迅速走紅有媒體的功勞,一些明星的墮落也不能說與有些媒體不負責任的炒作無關。制作公司為了推銷自己的明星,進行一些商業炒作,無可厚非。但我們的‘娛記們卻不能見得風就是雨,沒有原則地跟著起哄。傳媒應當為社會良知代言,它應該對明星的藝術創造和道德表現進行客觀公正的社會評價,特別要幫助他們改正剛剛冒頭的缺點,現在我們最需要的是對明星實事求是的表揚,與人為善的批評,富有魅力的引導。這才是對他們真正的關心。”
《中國青年報》12月6日發表評論《今夜的歌手將在哪里哭泣……》,批評得更為尖銳:“個別娛記的無孔不入,未免逼人太盛。各種來自大道小道的聲音,嘶啞嘈雜,如炸窩的馬蜂,隨處亂飛嗡嗡作響。一個人遇上受傷流血的的事,本身夠倒霉的了。我的一些同行也真的很辛苦,要撲新聞抓頭條呀,報紙的頁數這么多,總得有東西填塞版面吧。于是,娛樂圈聳人聽聞的事接踵而至,全然逃不出娛記的‘火眼金睛。陰暗一點揣測:這些娛記,是不是恨不得天天發生天災人禍?”
《長江日報》12月8日發表評論《毛寧事件:戲劇性和性戲劇》,言語不無嘲諷:“其實,毛寧被刺一案‘公說婆說都不算,一切都要以北京警方公布結果為準。本著對毛寧、對讀者都負責的態度,所有媒體娛記在猛‘炒毛寧被刺案的‘戲劇性時,都應稍稍‘悠著點,因為這‘戲劇性一旦‘炒過頭,那就整個變成‘性戲劇了!”
《新民晚報》12月10日發表楊梢的評論《想起阿凡提的湯》,言辭相當激忿:“說一句不客氣的話,某些媒體和‘娛記的做法,簡直是如蠅逐臭。新聞工作者的格調何在?責任何在?難道毛寧事件就沒有更重要和更嚴肅的話題可談嗎?”
《人民日報·華東版》12月19日有篇評論的標題更是直截了當:《也是一種墮落》。
亡羊還須補牢,引導而不媚俗
其實,說怪也不怪,“毛寧事件”的報道,雖然云譎波詭,疑竇叢生,但同時卻真實地反映出我們的媒體在娛樂新聞方面陷入了某種誤區。
眾所周知,在過去很長一段歷史時期中,在我們的媒體上,是沒有娛樂新聞一席之地的。1956年,《解放日報》轉載了香港《大公報》上著名越劇演員范瑞娟撰寫的《我的丈夫、我的蜜月》一文,在讀者中引起了強烈反響,東海艦隊有些讀者甚至認為《解放日報》出了大問題,竟提出要保衛黨報。現在看來,未免荒唐可笑。如今,隨著大眾傳播學的普及,人們認識到大眾傳播有四大功能:一、監視環境,傳遞信息;二、協調社會,提供指導;三、傳遞文化,建立道德規范;四、提供娛樂文化。因此,娛樂新聞理所當然地成為媒體上的常客,不少報刊均辟有娛樂專版,廣播電視也有娛樂板塊。但是,不能不看到的是,我們的娛樂新聞深受港臺報刊的影響,往往熱衷于對影星、歌星私生活的報道,比如明星的戀情、婚變、情殺等等,似乎成為娛樂新聞的主體。因此,遇到千載難逢的“毛寧事件”,焉有不炒之理?于是,毛寧深夜被刺,他的性取向,從事色情活動的兇手關銘,神秘的“小玉”,自然成為媒體炒作的熱點。
其次,在近年來愈演愈烈的新聞競爭中,不少媒體為了確保自己的市場占有率和受眾注意力,以吸納更多的廣告投放量,或不惜制造種種聳人聽聞的消息,或為了搶新聞而輕信消息提供者的一面之詞,或要打垮競爭對手而故意與之唱對臺戲……“毛寧事件”的“成都版”便是最典型的個案,很值得新聞從業人員分析研究,從中吸取教訓。
另外,有些媒體的娛樂新聞不是去引導受眾,而是以媚俗的態度來迎合受眾,你愿意看什么,我就給你看什么,因此,明星們的奇聞軼事就成為娛樂版的頭條新聞。其實,這未免低估了受眾的審美能力和審美情趣。只要上網看看網民們寫的那些帖子,就足令我們這些新聞人汗顏。
“毛寧事件”的發生,再次為我們的娛樂新聞發出了警示,使我們完全有理由發問:娛樂新聞,是不是到了必須改革的時候了?文娛記者,是不是應該補一補新聞職業道德和科學新聞觀的必修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