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 耘
小芬的想象是那樣的逼真:她死的時候天要黑沒黑。姥爺挖掘好一個坑,抱著鐵鍬蹲在坑前耐心地等待小芬入土。媽傷心欲絕地放聲號啕,拼命抱住小芬不讓人埋。這情景就像李柱家死了狗的時候李柱拼命地抱著死狗不給他爸埋,悲哀的程度是一模一樣的。
李柱的狗是李柱的心肝,李柱的心肝是誤食了鼠藥給毒死的。小芬蹲在那兒刷臟瓶子時看見李柱的狗掙扎了一會兒抽搐了一會兒就慢慢地倒了。李柱緊緊地摟著他的心肝淚水如滂沱大雨,小芬銜著淚珠子看著李柱他們倆,腦子里又閃現出幾年前傻寶的死。傻寶活著的時候不僅孩子們欺負他,連他媽都罵他是“不死的。”可是傻寶下河里撈星星淹死的時候他媽和他姐哭得都喘不上來氣。小芬突然覺得死其實是一種幸福,有時巴不得自己也死了讓媽或什么人寶貝一下。
“小芬,小芬。”綠色的暈一點點淡去,濃密的槐樹葉子一片片清晰地顯現出來。屋子里的喚聲碾碎了小芬的遐想,小芬揉了揉眼睛不情愿地從門外的舊報紙堆旁立起身來,西斜的太陽拖著小芬細小的身影往屋里移動。棚屋里很暗,約七、八個平方大小,棚屋靠里的一面墻是造紙廠的圍墻,屋頂就著人家的圍墻斜斜地搭了幾片石棉瓦。
十三歲的小芬就寄居在這間棚屋里。
“小芬,小芬。”喚小芬進屋的是小芬的姥姥。姥姥的聲音有氣無力,像蕩在空中被風吹散了的細柳枝。姥姥的腰已經快直不起來了,姥姥喚小芬進來是要小芬給她踩腰,每到腰疼得撐不住了的時候她就會喚小芬來踩腰。小芬覺得姥姥其實不箅是棚屋里最痛苦的人。姥姥還可以動,有太陽的時候姥姥可以坐在門口收拾姥爺源源不斷地運回來的破爛。最可憐的人其實是棚屋角落里躺著的不能動了的姥爺的老娘,小芬喚做太奶奶。九十五歲的太奶奶還在呼吸,可是和死人已沒什么兩樣了。小芬第一天被送到這兒時,爸站在門外讓她自己進屋。棚屋里面沒有人。屋子里不僅陰暗潮濕還混合著霉味和人體刺鼻的氣味。小芬往前走了幾步,突然有東西碰了她一下,她嚇得“哇”地一聲跳到一邊。小芬看見屋子角落的一塊窄窄的木板上躺著一個人,小芬立即知道了那就是老得幾乎不能動了的太奶奶。小芬曾經聽姑對爸提起過姥爺家的太奶奶,姑說姥爺把癱了的老娘都能拖到城里去,還能養活不了小芬?
太奶奶躺在一堆發黑的破棉絮中,身子瘦骨伶仃像一截沒剝去皮的朽木樁子,臉像一顆干枯的老核桃。她抖抖嗦嗦地伸出朽木杈子一般的手去摸小芬。小芬倉皇地逃出門的時候發現爸已經不見了,爸終于可以把小芬置放在一個什么地方無牽無掛地重新生活了。爸把她丟到了從小就沒有親近過的老爺家,小芬從一種冷被扔進了另一種冷。
有一天晚上小芬坐在床沿邊洗腳,外面很黑,屋子里很靜。姥爺將兩只手臂攏在胸前靠在墻邊打盹,清鼻涕快要滴下來的時候他就使勁兒地吸一下,這表明他沒有完全睡著。姥姥靠在床上就著微弱的燈光在算帳。姥姥算帳的時候手從來沾不著現金,現金貼在姥爺的懷里,姥爺只有摟著錢打盹才可以安寧。姥姥算帳就是數紙上劃的杠杠和每一道杠杠后面標注的塊塊毛毛,那是姥爺的每一筆收入。“太奶奶就要死了呢!”小芬小聲說。太奶奶進食一天比一天少,給太奶奶喂粥水是小芬的事。“人老了都會死的,死了就了啦。”姥姥沒有抬頭繼續埋頭數杠杠。
小芬被爸當累贅丟給了姥爺家,這令姥爺懊煩不已。從農村遷移到省城角落底的姥爺靠收購廢舊物品為生。姥爺的錢掙得不易,每月的辛苦錢抓出來一大把全是零碎的票子和鋼嘣子兒。這錢是不該給小芬當口糧的,這錢主要是要供給兒子也就是小芬的舅舅的。小芬的舅舅柳大鵬是姥爺的驕傲、姥姥的命根、柳村的奇跡、縣里的文曲星,也是姥爺心頭的憂和痛。當初姥爺哆嗦著雙手從村長的手中接過兒子的大學錄取通知書,淚眼婆娑揚眉吐氣地往前走了不出幾步就將腦袋搭拉得像落了霜的茄子。讀大學需錢,然而錢呢?現實是姥爺幾乎沒有一分錢供兒子讀大學。可是柳大鵬必須讀大學。讀大學是姥爺和柳大鵬父子兩人堅定不移的信念,是父子兩人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不謀而合。柳大鵬不只是姥爺一個人的驕傲,也是全柳村人的驕傲。柳大鵬是鄉里一百年來的第一個大學生,柳大鵬是有憑有證的文曲星。村長家拿出了二十塊錢牽頭,全村家家戶戶有錢出錢,沒錢湊糧。大家激動無比盡獻微薄的力量,為柳大鵬走出柳村走向大學校門鋪墊了第一塊路石。姥爺經過斟酌將幾畝地分給了幾個女兒種,把家遷到城里,走上了收破爛的行當。
姥爺每月按時去給兒子匯錢。隔過亮滑的大理石臺面,他小心翼翼地遞上用干凈紙包好了的零碎錢,姥爺卑微而又緊張地注視著干凈的小姐用不耐煩、不屑的表情數錢。姥爺在心里跟自己較勁兒:我賤,可我兒子貴呢!柳大鵬是貴,他在洛陽讀書,洛陽紙貴。柳大鵬從不寄與錢無關的紙來。每當收到了他的只言片紙,全家人就會在很長的一段日子里連醬油都不打了。
姥爺不喜歡小芬,姥爺從來不給小芬笑臉。小芬也記不起媽有沒有對她笑過,因為媽對自己來說只是個名詞沒有具體的懷抱。爸倒是對小芬笑過,可爸的笑像哭一樣苦歪歪的。
小芬的媽是姥爺的三女兒。柳家三女不僅臉盤子長得有山有水,身段子更是凸凹有致,走動的時候儀態萬方骨子里都透著媚。人人都以為她會嫁個有臉面的人,比如會計或是村長的兒子。可是她卻嫁了那個常常載她過河去鄉里的小艄公,也就是后來小芬的爸。這讓人們很有一番惋惜的嗟嘆。柳家三女是個忙人,常常要被鄉里文化站重用做些宣傳計劃生育的文藝工作。
小艄公待柳家三女很好,沒多久柳家三女生個女兒成了小芬的媽。成為小芬媽的柳家三女依然喜歡露臉,坐著小芬爸的船一趟趟地往鄉里去宣傳計劃生育。計劃生育是國策,小芬爸不樂意也不可以阻攔。很快的,柳家三女與鄉文化站站長的風流韻事像風一樣一陣陣地刮進了小芬爸的耳朵里。小芬爸不敢管站長,但是自己的老婆還是可以管一管的。小芬爸聽了別人的指教關了門痛打了她幾次。俗語說孺子可教,柳家三女不是孺子所以柳家三女不可教。柳家三女穿上長衣長褲遮住身上的青紫依舊到處露臉。在一個春光明媚的早晨,柳家三女趟過青山綠水,扔下了小艄工和三歲的小芬,也拋棄了鄉文化站站長,跟了個外鄉人背井離鄉再也沒有回來。
小芬的爸傷了心,他整日坐在小芬的對面瞅小芬,越瞅越覺得小芬就是將來的柳家三女,何況小芬是個女孩兒沒多大用。小芬爸將小芬送到過幾處撫養。先是送到哥家,哥嫂不愿養了又送到姐家,姐也嫌拖累了,就給小芬爸出主意讓他把小芬送到柳家三女的娘家。小芬爸打聽到了已經去了城里謀生的岳丈住地,悄悄地將小芬丟在那里就遠走他鄉另尋新日子了。
姥爺常常罵人,姥爺罵人的時候姥姥會嚇得要命。小芬也怕,小芬的怕多半是被姥姥的惶恐表情感染過來的。姥爺喜好在收不到舊物的陰雨天坐在門檻上開罵。他罵一屋子都是能吃不能做的,也罵該死的不死,活著
的卻成了廢物。他還罵兒子是討債的小鬼。姥爺罵人的時候姥姥都會愧疚得不得了,仿佛是自己委屈了姥爺。小芬發覺罵人對姥爺來說似乎是一種愉悅,姥爺罵人有規范的套路:好像一條干涸的河床被陰沉的空氣中的毛毛細雨漸漸潤濕;伴隨著雨點子和由遠而近的雷聲,罵聲漸高語句開始順暢;于是河床表面開始注入一股股黃色的漿流,最后在暴風驟雨般的高潮中連成一片濁浪。姥爺罵人的時候表情豐富,語調抑揚頓挫,情緒適當的時候還會帶出鼻涕眼淚來。這在小芬看來如同過年時老家土臺子上唱戲的人物。
姥爺年輕時還真是個土戲子,他在鄉下的草臺班子里唱過角兒。那會兒姥爺非常年輕,他每晚將細布的褂子疊得平平展展壓在枕下,第二天抖落開來穿在身上,再將偏分發梳得整整齊齊,仔細地抹上發油。姥爺整天在姑娘媳婦們的眼皮下轉悠,她們愛煞了他身著冰竹紋花褶子戲衣的小生扮相;他走在她們面前感覺像云步在戲臺子上。他的白面皮和白嫩的手在鄉下女人的眼里是絕致的。
姥爺上面四個姐姐他排行第五,父母早早地就給他娶了親。姥姥從不讓姥爺做活兒,她怕糙壞了他的蘭花指。姥姥把家里地里樣樣操持得周到妥貼,小心地寵著自己的角兒。
姥姥一口氣生了四個女兒,姥姥的婆婆不饒和自己一般命運的媳婦,姥姥就只有低著頭過日子。她認由著姥爺尋思相好的女人,她明白自己在姥爺的心里是一桿沒份量的脫了砣的秤。到了第五胎老天開眼,姥姥生了個兒子。天感動得在姥姥的月子里連天暴雨,地里黃了的麥子挺著桿子泡在水里。姥爺說是給親戚送喜信兒走得幾天沒個影兒。那幾天姥姥硬是弓著腰背領著幾個大一點的孩子浸在雨水中搶回了嘴里的糧食。姥姥因此落下了嚴重的腰疾。
小芬的舅舅柳大鵬從一落地就是一顆星。是星星就得閃耀。姥姥決心護航這顆星成為柳家的品牌。姥爺很安慰也很苦惱,兒子成器了,可是兒子的大學費用是一個天文數。姥姥是半個廢人,姥爺打年輕就沒干過背山扛水的活,他是匹配了鞍子也蹬不足勁的瘦馬。可是姥爺只萎頓了幾天就抖擻起了精神。姥爺到底是念過戲文,那戲文里有多少寒門秀才最終苦盡甘來。柳大鵬是狀元,柳大鵬將前途無量。柳大鵬的前途便是姥爺的幸福和榮耀。姥爺力氣活無能,吆喝嘴皮子還是滿順的。從此省城里便多了收破爛的姥爺和他拖拉著的一家子。
姥爺苦苦撐著,等待兒子成為拿工資的公家人的那一天。姥爺堅信再掘一尺就到黃金。姥爺任勞任怨埋頭苦干,仿佛黃金離自己不是一尺而是一摳手指蓋兒就能觸到了。兒子很快就成就了,姥爺的苦日子就快到頭了。
過年的時候柳大鵬回來了二天就要走,姥姥的眼淚也留不住他。眼前的景象使柳大鵬感到窒息:父親的神情乞討般的猥瑣和貪婪;母親勾下腰將臉貼近那些破破爛爛;棚屋里沒有人理會的呻吟;棄兒一般的小芬整日將臂浸在臟水中洗著洗不完的瓶子,而小芬早已過了學齡。一種痛苦感和厭惡感在柳大鵬的身體里急劇膨脹,這個家令柳大鵬喪失尊嚴。他感到極度自卑和軟弱無力,他想逃。雖然他曾經很熱血地背誦過他崇拜的詩人海子的詩:我要做遠方忠實的兒子,和物質的短暫情人。
“爸,我要接著念下去。”柳大鵬背對著父親整理行裝,他沒有勇氣正視父親。“不是夏天就可以有工作了嗎?”姥爺渾濁的眼睛滿是茫然。兒子的頭發梳得比他當年還要光滑。他站在兒子的身后自慚自賤得不行。柳大鵬不忍多看父親,那種痛再次直絞在他心頭,使得他非逃離不可了。“我還要念研究生”。柳大鵬丟下了最后一句話倉皇地逃離了。
柳大鵬在最后一學期剛開學不久給家里來了封信。姥爺念完了信搖晃著腦袋道了句戲文:“紅袖添香好伴讀哇!”表情苦澀而又無奈。姥姥在一旁急得鬧心卻不敢問。“大鵬有同學對象啦!”姥爺半天悶悶地對姥姥說。姥姥的眼睛里閃過了一絲光亮但是瞬間就暗淡了下來。
柳大鵬的快樂生活令姥爺姥姥憂多喜少,因為在今后的幾年里,他們不僅要繼續支付兒子讀研究生的費用,還要承擔兒子的戀愛經費。并且這很快就在柳大鵬的下一封信中驗證了。姥爺從信中得知兒子得了胃寒痛后,立即匯去了匆匆湊足的一百元錢。而這一百元錢的確是用來溫暖柳大鵬的胃的,因為他給女同學也就是女朋友送生日禮物花去了一百元伙食費。
就著造紙廠后圍墻搭建棚屋的人家不止姥爺一家。離姥爺家約二十來米地住的是一戶彈棉花胎的小夫妻。那男的彈棉花匠每日將彈棉花的弦子彈得錚錚響,小芬洗瓶子時聽著蕩過來的帶著點兒回音的弦聲,不知怎么的就給迷住了,覺得自己從來都沒有聽過如此美妙的像曲子一般的聲響。于是小芬只要一得了空就會跑到跟前去靜靜地聽,小芬發現彈花胎不僅僅聲音好聽,動作起來也好看。那小棉花匠背著棉花弓子身體隨著鏘鏘聲有節奏地上下彈動著。潔白的棉花在弦子上蹦著跳著紛紛揚揚像輕歌曼舞的雪花,只一會兒就乖順了,變成了厚厚暖暖的被絮。這使小芬想起農村老家的冬天,田野一望無際的銀白,雪花也是這樣的飄舞,大地也會變得像厚厚暖暖的被絮。
男人用一塊鍋蓋子一樣的木板將棉絮壓實,女人在上面用紅絲線鋪朵花兒或是嵌個雙喜的字兒。之后男人和女人便各站一角開始雙人做舞:男人的身體一仰一弓用夸張的動作在這一頭用弓將紅紅綠綠的細棉線送出去,女人動作好像田間播種似的在另一頭一下一下伸手接過來。二人的動作幅度很大很有節奏,就像真正的舞蹈動作。小芬細細地看著,有一種令小芬說不清楚的叫做美的東西悄悄地細膩到了少女小芬的心里。
被彈棉花鏘鏘的弦聲迷住的不只是小芬。這幾天另一個女孩子也常常蹲在一邊看棉花匠工作并且眼都不眨一下。女孩子很快就和小芬成了好朋友。“彈棉花的聲響比鋼琴好聽!”這是麗麗對小芬說的第一句話。小芬相信麗麗的話,雖然小芬沒有聽過鋼琴的聲響。麗麗的衣服很美麗,頭發上的發結也很漂亮。小芬想摸一摸發結,麗麗說不用摸送給你吧。這么美麗的東西小芬不敢要。麗麗對小芬說好朋友快樂要同享,痛苦要分擔。麗麗說我很痛苦呢,要寫作文、要練鋼琴還要吃煮雞蛋!小芬立刻把嘴驚訝得和雞蛋那么圓!麗麗說我媽打扮得像明星,化濃妝的女人真惡心!小芬說我多想有個漂亮的媽媽。麗麗又說我爸只喜歡賺錢和睡覺。小芬說我爸要是有錢就不會不要我了。小芬很糊涂,這些就是麗麗的痛苦嗎?
小芬說我每天都要去菜場撿菜葉,天天吃青菜我老是吐酸水;小芬說我每天洗瓶子手都洗開裂了。于是麗麗從家里偷出煮雞蛋給小芬吃,小芬不記得煮雞蛋是什么味兒了,小芬細細地品味咂咂嘴說好吃!“可是麗麗我把母雞的寶寶給吃啦!”于是二人哈哈大笑。麗麗還從家里拿來護手霜小心地幫小芬涂在手上。小芬告訴麗麗說她想去打工,村里的小蘭和小芬一般大都去打工了。麗麗問小芬為什么不去上學,小芬茫然了。
“上學不是要錢的嗎?”
“不上學是違法的,九年制義務教育。”麗
麗學著老師的話。
“我想上學,我不想違法”小芬聽過違法這個詞。
“小芬明天起我在家攢了錢都給你留著上學。”麗麗鄭重地對小芬承諾。
十一歲的麗麗雖然比小芬小二歲,可是她能說出小芬沒有聽過的華美的句子,她的語言常常像劍刃上冰冷的水滴令小芬不寒而栗又著迷不已。“我會自殺的,像三毛一樣用絲襪浪漫地結束。”麗麗說得很莊重。小芬不懂結束是什么意思。麗麗媽從舊報紙上看到三毛死了哭得傷心,麗麗爸蹙著鼻子說黃臉婆惺惺相惜。麗麗媽說我會和三毛一樣用絲襪浪漫地結束!麗麗爸說三毛自私不要爹媽,你能不要你女兒?再說你多大人了浪漫個什么勁!陽臺門開著呢,是跳下去還是晾衣桿子上吊死你自己選擇。麗麗爸說這一大通話時就沒有看麗麗媽一眼。麗麗媽很戲劇化地手捂著胸仿佛很悲憤。這場面麗麗看多了也不稀奇。媽化了濃妝的臉像剛做完了飯的廚房案臺,湯湯水水五味俱全。麗麗拿來毛巾給媽擦臉,媽說還是麗麗懂事啊。麗麗對小芬說我不是懂事我是看我媽的臉太丑,像塊抹布亂七八糟!麗麗的臉上顯現出一種成人般的成熟表情來。
鋼琴、上學、浪漫地結束、寶貝晚安——麗麗媽每晚在麗麗睡前都這樣對麗麗說的一個詞。每個晚上小芬在睡覺以前都會細細地回味麗麗說過的新鮮的事情和美麗的詞語,哪怕是麗麗的痛苦對小芬來說也是值得羨慕的。小芬溫馨地回想麗麗每一件衣裙上的蕾絲和花邊,還有,麗麗說她要攢錢給小芬讀書,或許和小芬一起出走打工掙錢讀書也不是不可能的。哦,真是太好了!
秋深了。彈棉花的弦子從早到晚越唱越歡。這天小芬洗完了瓶子來到棉花匠家門口,麗麗今天沒有鋼琴課,麗麗放了學就會直奔這兒。突然,小芬感到身體有一絲異樣,有一股熱流從身體下部涌出,并且順著兩腿間下延到了小腿肚子,小芬低下頭,看見紅色的液體已經流到了地上。小芬嚇壞了,不知道在自己身上發生了什么,對面空地彈棉匠夫妻正忙得緊。小芬撒腿往家跑,不長的路讓她跑得塵土飛揚雞飛狗跳。院子里姥姥正把自己埋在破爛中間忙碌。“姥姥,流血了!”小芬氣喘噓噓地拎起褲角顫栗地說,“磕的,瘋玩!”姥姥的頭抬都沒抬。“人呢?都死啦!”姥爺拖著板車回來了。小芬嚇得掉頭就跑。
小芬重又回棉花匠家的屋檐下,麗麗已經來了。“麗麗,我流血了呢!”小芬驚恐的聲音里帶著哭腔。麗麗很快就弄清了血是從小芬身體里流出來的,并且無法止住。麗麗的膽子大,她居然從彈棉匠的屋里偷了許多的棉花給小芬止血。
小芬用偷來的棉花度過了自己毫無所知的、少女的第一次初潮。
小芬爸突然出現在姥爺家的門口。
小芬爸是來接小芬的。小芬爸找了一個外鄉女人,那女人還帶著一個小丫頭。姥爺巴不得小芬走,太奶奶捱不了幾日了,姥姥的腰每天撐坐不了一會兒,姥姥每天都會哀嘆:“不如死了的好啊!”,姥爺每天都會回她:“死去!死去!”小芬的舅舅如同一架榨汁機,愛情給這架榨汁機又充足了電力,榨汁機高速的旋轉使得姥爺被榨得只差再敲開骨髓了。
小芬爸走近小芬,小芬正蹲在地上刷瓶子,裸露在冷風中的雙臂被冷水浸得通紅。“小芬!”小芬聽到爸的聲音抬起了頭,臉上冷漠淡然的表情使小芬爸的心揪了一下。姥爺唬著臉,聽小芬爸說這回是來接小芬走的,臉才稍微松弛了些。小芬給姥爺省一口飯就等于給舅舅多喂半口食。姥姥說一定是新媽想要小芬回去帶弟弟。小芬爸和新媽又給小芬添了個弟弟。
小芬和麗麗在鏘鏘的弦子聲中告別。“小芬你還來嗎?等我把你的學費攢夠了你會回來嗎?”“姥爺跟我爸說讓我這回走了就別再來了”從來不哭的小芬哭了。麗麗從書包里掏出一支粉紅色的自動鉛筆放在了小芬的左手里,又將頭上的漂亮發結取下來放在了小芬的右手里。麗麗是小芬最最好的朋友,與麗麗的分別是小芬從記事起最傷心的一件事。
就在小芬離開不久,姥爺家就出了大事。
姥爺的驕傲、姥姥的命根、柳村的奇跡、縣里的文曲星柳大鵬——死了。柳大鵬是從學校的七樓頂上跳下來結束自己的。落下來時身體呈很標準的大字狀俯臥在軟軟的綠草地上。許多學生都議論說他下墜時空中的姿勢一定很美,動作絕對可與跳傘特技運動員媲美,所不同處就是他沒有背傘包。
公安與校方確定柳大鵬是因為戀愛問題而自殺。
那天傍晚,柳大鵬看見自己的女朋友挽著一個外校男青年的臂就迎上前去質問。柳大鵬是個農村孩子,他以為女同學收了自己送的生日禮物,就如同收了彩禮般的定了關系。原來城市的女孩子做事是喜歡憑感覺的。上午覺得你可愛就和你親親密密的,下午覺得你不可愛了就會不認識你了。柳大鵬的女同學不屑地給了柳大鵬一句:你以為你是誰?!
柳大鵬一個人來到七樓頂苦思冥想反復自問:我以為我是誰?他想起來,不論自己讀過多少書,實際上還是一個搭荒佬的兒子,他永遠超越不了這一點。他既不敢也沒資格和男生大談牛津的魄力,也不懂和女生閑談天鵝之死。他自卑、厭倦、固執地盯著自己一團黑的身影。柳大鵬將腳向前挪了幾步。腳上的球鞋是柳村的村長和會計去鎮上變賣鄉親們為他讀大學籌集的糧食時買下的。他就是穿著這雙球鞋走出柳村、走進大學的。他又向樓下看了看,樓下的學生來來往往,他無法從中找到自己。他想起了自己的親愛的已經投入了他人的懷抱。柳大鵬的心生生地痛,他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他只有去死了。
柳大鵬的自殺事件在大學校園里三兩天的就沒有人去嚼了,就好像無情的秋風下的落葉,一眨眼就刮走了。這樣的事近年來發生過幾起,只要不是涉及到刑事案,學校都將事態壓到最低調程度。
學校來的兩個人是坐在棚屋門口和姥爺面談的。他們首先說明柳大鵬同學是因為失戀而自殺的,這樣就單刀直入地將責任送給了死者。校方代表做了深刻的檢討說學校忽略了學生的素質教育和正確人生觀的引導等等,當然也要婉轉地指出在柳大鵬同學身上表現出來的嚴重的人格缺陷和心理障礙。
姥爺不懂學校的說法,他只聽到了一個事實,那就是兒子死了!是自殺而死!!是為了個女學生!!!姥姥哭天喊地傷心欲絕,姥爺傻坐半晌腔正韻足地念了句戲白:不孝的……孽子……啊……啊……!姥爺老淚縱橫。
太奶奶也恰時地仙逝了,姥爺決定回家鄉。拖拉著成日哭喊著的姥姥,姥爺站到了大女兒家的門口。當初姥爺將地分給了三個女兒,現在他要求女兒養活他們。四女兒夫妻倆去了深圳打工。眼前的兩個女兒女婿當著姥爺的面唇槍舌劍不相上下。姥爺的臉上毫無表情,蔫得像一頭待賣的毛皮斑駁的老毛驢。這頭毛驢牽在女兒女婿的口中繞了幾圈后,決定這樣安排:姥爺和姥姥分開養,四女兒也需付辛苦費并且連夜由二女兒的兒子往深圳寫信討要。
姥姥在二女兒家躺倒再也站不起來了,連思維都不清了,頗像太奶奶的景況。唯一與太奶奶不同的是姥姥總是在床上呼喚小芬的舅舅:鵬——河里涼不要下去!鵬——回家吃飯!姥姥白天叫的時候沒人搭理她也沒人有工夫聽見,夜里叫的時候令前后鄰家人人發怵。
姥爺從不去二女兒家看姥姥,他仿佛忘記了自己的曾經過往。他每天蹭在土墻根角下瞇著眼睛曬太陽,吃飯的時間大女兒的孩子來到他面前喊多少聲他才站起身。時間長了沒人再來喊他,他餓了就會自己往回走,冷鍋冷灶的他也不計較。姥爺孑然一人形單影只,人家眼里沒他,他也看不見人家。過年時戲臺子上的熱熱鬧鬧仿佛與他一點關系也沒有。
小芬那日被爸領回家,還沒進門就看見新媽低著頭在奶孩子。爸說:“小芬,叫……媽。”小芬沒應聲。新媽抬起了頭,是一張笑臉。“媽!”聲音來自偎依在新媽身后的一個約五歲左右的小女孩。“快進屋吧。”新媽招呼小芬。爸拉著小芬進了屋又指了指新媽懷里的嬰兒說,這是弟弟。弟弟窩在新媽懷里,嵌著肉窩窩的小胖手抱住新媽飽滿的乳房咕咚咕咚正貪婪地吸奶。
晚上新媽媽翻開了小芬自己收拾的小包袱。突然新媽的手停住了,微微地有些抖動:小芬黯舊的長褲有黑紫色的斑斑血跡,衣物中很仔細地包裹著一團一團的棉花,棉花團用水洗過,硬梆梆的還留有淡淡的血色。小芬爸沉默了好一會兒,撫著女兒熟睡的臉突然嗚咽起來。小芬醒了,她不知所措地看著爸。“小芬,你想要啥、想吃啥明天跟爸說。”小芬爸突然發現自己欠女兒太多,女兒是在離棄與冷漠中悄悄地長大的!
“爸,我……想……上學……”小芬小心翼翼將心中的愿望說了出來。她在被窩中使勁兒將自動鉛筆攥在手中,筆桿子溫在手心里熱乎乎的。小芬看見爸的眼光迅速地從新媽的臉上略過,爸沒吭聲新媽也沒有說話,屋子里很安靜。終于,新媽開了口:“讓小芬上學,咱讓三個孩子都上成學!”也許女人大都是心懷悲憫的,也許奶著孩子的女人格外多的具備母性和善良。
小芬笑了,抿著嘴兒笑了,壓抑在她心中許久了的弄不清的東西,都讓這笑給釋放了。
開秋,小芬上學了。那是一所二層樓的希望小學,是在小芬舅舅母校的廢墟上重新蓋建起來的。老師說張小芬同學的成績很好,關心集體,熱愛勞動,樂于助人,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
責任編輯舟揚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