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裳裳
當人類初始時期,一抹陽光射進洞穴,洞穴人看到自己的影子,從那時候起,人類就開始尋找人自身的意義??档抡f,對于人類來說兩件事是神圣的:面對天上的星空與心中的道德律。今天,人的生存環境、狀態已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但對于有責任感的作家來說,總要對人的“生”的意義、存在的意義作形而上的尋思。康德的話具有永恒的啟示。
1997年lO月在“孫志保作品研討會”上,我見到業余作家孫志保。他憨厚的樣子讓我吃驚。真的,你休想從他嘴里掏出一點兒關于他是如何如何創作的花言巧語。想起王蒙在他的新作《狂歡的季節》開頭有一段很有趣的話。他是這樣說的:“所有的父親都像窩囊廢,而所有的兒子都像是輕飄飄自作聰明而且呼天搶地的弱者?!蔽覒岩伤窃谥v當代文壇中的某些狀況。對照孫志保,他絕沒有像王蒙所說的“輕飄飄自作聰明而且呼天搶地”,他憨厚得就像他腳下的這塊沉默的土地。
作為一個業余作家,他為什么要寫作?這是我首先想知道的。孫志保1966年出生于安徽渦陽,1988年畢業于安徽大學歷史系,一直在家鄉的縣委組織部做文字工作。1991年開始發表作品,先后有中篇小說《黑白道》、《盼望瀟灑》、《父親是座山》、《心情》、《葵花朵朵》、《溫柔一刀》、《灰色鳥群》等60萬字問世。中篇小說《黑白道》、《父親是座山》、《葵花朵朵》、《溫柔一刀》、《灰色鳥群》先后在《清明》等雜志上發表并被《中篇小說選刊》轉載,在讀者中產生廣泛的影響。《黑白道》、《溫柔一刀》分別獲第三屆、第五屆“安徽文學獎”?!稖厝嵋坏丁繁欢嗉覉蠹堔D載,收入《1999年中篇小說精選》《中國作協編》。日前,中華文學基金會為他出版了小說集《黑白道》,其中收入四部中篇,該書由華夏出版社出版。孫志保創作的數量并不算多,但交給讀者的份量卻是沉甸甸的。他在自己的散文隨筆中透露了心聲。他說:“我已陌生了以口語探討人生社會的習慣,所幸我手中的筆得以擠身于剩下的探討方式中?!毙撵`本來就是意義的寄宿地,他是要用自己的心靈來探索人的“生”的意義。他深知,“在商品社會中做一個文學作者確實很累,而我,已覺得自己太累了。但是,說一句實在話,離開文學,也許比現在還要累?!边@三個“累”字是他心態真實的寫照,泄露在他的作品中。米蘭·昆德拉說,小說家是“存在的勘探者”,小說是“脆弱生命的喃喃敘語”。孫志保以他的“累”寫成的小說在無數次生存體驗中,留下了“存在的勘探者”的沉重足跡,留下了對“生”的痛苦、諦聽、思尋、期盼的回聲。
對峙:時間的消蝕與空間的支撐
正如一位后現代詩人吟唱的“我羈絆在時間中”,孫志保的作品彌散著一種對時間的焦慮。日常生活的時間無形地侵蝕著人的生命,這是孫志保對他生存其間的小城鎮當下狀態的特有感應,他以小說文本的話語,構筑自我心靈空間的支撐。
回歸“生”的單純、明朗、通暢,也許可以看作現代人對擺脫不斷陷入無力庸俗的日常生活的一種烏托邦渴望?!吧钡膯渭儭⒚骼实某B又表現為“生”的初始狀態,這時生命與時間是和諧同一的。孫志保的“文本無意識”敘述就是從這里開始。他敘述的聲調,讓讀者一開始進入文本時心情特別的清澈。請看他第一個中篇《黑白道》開頭的敘述:大學生小五愛上下圍棋這一行兒是“屬于偶然”,因為書店老板硬搭他一本“特價書”——《黑白世界》,從賭氣扔到一邊到后來看入了迷,干脆花三塊五毛錢買一副泥作的棋子,開始了他的“圍棋”生涯。生活一開始,就這么簡單,簡直與初民時代人的生活有賴于“偶然”那樣的單純?!杜瓮麨t灑》開頭寫道:佳星在寒假中認識了小敏,小敏姑娘在雪地里一站,“猶如一株純樸可人的美人蕉”令佳星想入非非?!吧钡拈_始是如此的美好,佳星盼望很快有一個“動人的故事?!薄犊ǘ涠洹芬婚_頭的敘述更具有深刻隱喻的味道??ㄔ诿總€中國人的心中都烙下了特有的包含民族、時代、個體的生命文化意蘊。孫志保用質樸明快的語言寫道:“三王村溝頭地腦村前村后院里院外全種滿了葵花,兩三個月的時間便撐開了大的黃花,結出水仁。太陽出來的時候,葵花便隨著它由東向西慢慢轉,轉成一道鋪天蓋地的景致,令三王村的人心情舒暢?!边@一幅地道的風景畫在孫志保的筆下卻充滿了語言的張力,它暗示了中國普通老百姓“生”的姿態的執著、熱烈、明朗。而對于個體生命來說,“生”又常常表現為生命與生命的交往。請看《溫柔一刀》一開頭寫林子過十三歲生日時的景象:“對林子來說,十三歲生日這一天與以往的日子沒有兩樣。天很藍,白云很淡,陽光鋪灑在整潔的校園內,讓人感到美好與誘惑。微風輕輕的吹著,小鳥兒在樹枝上鳴轉,林子甚至認出其中的一只昨天這個時候也來過,而且,唱的是同一支歌?!薄吧憋@得如此的和諧、通暢。然而,在孫志保的筆下,“生”的過程卻是滯重的。幾乎在他的每一篇作品中,那個夢囈般失蹤了的單純、明朗的“生”,成了他的作品無處不在的“生”的夢幻的隱喻,這使得孫志保筆下滯重的“生”的過程在有深度的關聯中具有思想的底蘊。
孫志保長期生活在經濟落后地區的小城鎮,生命在物理時間里被折損、消蝕、磨毀,在小城鎮人的生活中是司空見慣的現象。個人消散在瑣碎的事務和平庸的生活之中,任何生命優越狀態都會被不聲不響地壓住。孫志保敏感于這樣的生存狀態,于是,時間對生命的消蝕構成了孫志保對當下日常生活中“生”的憂郁,并成為他作品沉重的敘事基調。
這里,我想重點解讀《盼望瀟灑》。從故事的表層結構來看,小說無非是寫一個小職員下鄉收文件遇到不順心的事。如果用“前理解”的方式植入作品解讀,卻發現了另一番景象?!跋刃械剿乐腥ァ?,把自己嵌入虛無中,從而發現平時沉淪于庸俗的日常生活之無稽,這是海德格爾闡述的一個思想。如果從這一視角來審視《盼望瀟灑》,可以發現孫志保把捍衛生命時間所經歷的“生”與“死”的矛盾,以士君獨特的內心體驗的方式展示出來了?;蛘哒f,孫志保把自己獨特的生命體驗,通過人物活動表現出來。作品中的士君是某縣檔案局的一個小職員,一直盼望瀟灑,盼望能在生活中尋找到自己的位置,創造“生”的價值。但是,他總是陷入無力癱瘓的生活中而活得窘迫、尷尬、無奈。小縣城里時間對生命的消蝕觸目驚心:充斥于會議的連篇累牘的空話,基層機關從主任到辦事員互相推諉的廢話,摻和著從檔案室里爬出來的黑潮蟲發出的“哧溜哧溜”的聲音,點綴著李書記從抽屜中找出來還不情愿給的“關于打狗工作的通知”、“關于牛黃狗寶收購工作的通知”,使得“收文件”這一嚴肅維護行政秩序的指令性話語變得荒唐可笑。在作者反諷敘事中,讀者看到時間已不能體現生命的意義,而只能是被傷害的殘片。再看士君,他不顧自己心愛的兒子生病,遵守紀律不請假。他一邊下鄉檢查工作、一邊回城參加黨員培訓學習,
馬不停蹄地跑東又跑西,回城又下鄉,想創造有意義的生活。但是,這一切未被發現和肯定,反而處處被擠壓在超級泡沫語言和暴力語言之中。結果,他被局長的“嘴”以道聽途說為根據,稀里糊涂又斬釘截鐵地顛倒“提名”處罰。而在他家里,老婆寫好了離婚書等著與他分手。作品結尾寫道:“士君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東闖一頭西闖一頭。他感到剛才在胸中激蕩的那團火正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層厚厚的涼徹骨髓的冰。那冰仍在漸漸加厚加寬,已經撐到喉嚨,撐到肚腹,撐到大腿……他覺得自己很快就會凍成一根冰棍。他心驚膽顫,拔腿就跑,盡可能地跑。腦子里在想,晚一分鐘也好,晚一分鐘也好。然而他終于還是給凍住了,站在那里,一動也不能動,只看到川流不息的人群從他身邊走過去。沒有人注意到他,大家都很忙,行色匆匆,如雨前的螞蟻。他感到空氣越來越污濁,渾渾的,還有些極細碎的顆粒在瘋狂舞蹈。他抬頭看看天空,一輪太陽還在,正發出金色的光。他想,這是夏天呵,這是晴和的下午呵!這么想著,兩顆大大的淚珠就落了下來,越落越快,與地面的塵土相撞,發出響亮的‘噗噗之聲。他低頭看看,竟覺得自己連這些塵土也不如?!睂τ诤┖?、口訥的孫志保來說,這段瀑布似的語言傾訴,與其說是人物的內心世界的渲泄,不如說是作者主體意識介入的滔滔潛語。他將自我的情感與理念投射到人物身上,他焦灼的叩問,他的“先行到死中去”的內心體驗,通過人物的內心情感波瀾,展示了主體生命內部的人性景象。作品的最后,士君的心靈世界從傾訴到內斂,他想,“重要的是活著,活出獨立的人格來?!比说淖晕疑目臻g,只有通過堅守生命的本真與澄明創造“生”的意義,才能得以支撐。作者借人物之口,以特定的語境表達了他自我心中的理念。
沖突:可敬的父親與沉淪的“父親”
孫志保以自我生命空間的支撐來抵制日常生活時間對生命的消蝕,保持一種對此在生存狀況的反思,從而以他敏感的藝術直覺,既在感覺的領域又在形而上的領域,探尋人的“生”的意義。在閱讀孫志保的作品中,我發現他在生存體驗的深處,存在著對可敬的父親的追尋和對沉淪的“父親”的拒絕這樣的意向??删吹母赣H與沉淪的“父親”之間的沖突,構成了孫志保作品的一個潛在的語境。透過這一語境,可以進一步窺視孫志保的獨特探索。
“父親是座山”,是孫志保給一部關于父親的小說所定的名字,初聽這個名字我感覺它的震撼力量。作為革命者的父親一代人已經即將消失在現代社會滾滾紅塵的斑駁隱約背景上。但孫志保在他的一篇散文隨筆中發出這樣的感慨:“父親以山的形象占據我的心已經很久了,我每時每刻都在尋找一種貼切的方式來表達我的感觸?!薄案赣H是座山,我們的父親以他們的肩膀支撐著一個沉重的時代,當他們因年老力衰而退出時,他們威武的姿態已立成一種永恒,這便是山的精神,山的精神是每個時代都需要的?!?/p>
孫志保為什么會發出關于父親的感慨呢?在20世紀西方社會學視角中,“父親”已成為一種“傳統”或“權威”的代碼。在人求“生”的過程中,自我意識形成關系到“你是誰”這個典型的身份問題。恪守傳統的人說:“我是我父親的兒子”,也就是說“我是從我父親那里來的。”而現代人則說,“我就是我,我是自己的產物,在選擇和行動的過程中我創造自己?!鄙鐣W認為這種身份變化是我們自身的現代性的標記。孫志保作品的現代性是毫無疑問的。他創作過程就是他生命的創造、凝聚的過程。他不斷想通過自我的生命體驗獲得生命的意義,這本身就是一種現代性。然而,他又是一個堅定的恪守傳統的人。在孫志保的生命體驗中,父親的山的精神,是自我生命的空間支撐來自傳統血脈的偉力。當他提筆寫作小說《父親是座山》的時候,他的筆是那樣的沉重。當他發出“父親是座山”的鐵錘般響聲的時候,在他作品中還有一個用心能夠聽到的拒絕沉淪的“父親”的聲音。這兩個聲音之間的關聯構成了孫志保的“思”,清晰而又模糊地顯現在他的作品中。喚起可能失去的傳統的記憶,以拯救當下生存境遇中的精神危機,無疑啟示重新認識“生”的意義——孫志保以小說來立言。
革命者父親王云義,在“我”心目中是絕對權威,有著光芒四射的人格魅力。孫志保以“我”的視角,敘述了父親獻身革命光明磊落的一生。作者在過去與現在時空交叉與對比中,寫父親作為民眾的保護者和賜予者的偉岸。作品開篇,“我”敘述了父親年輕時參加革命的動因,是為了“吃飽穿暖”,但是,“在真的吃飽穿暖以后,他就以巨大的熱情投入到使別人也吃飽穿暖的事業中”,實踐《國際歌》震響天下的誓言。父親50年人生沉浮執拗地穿行于宏大的歷史之中,在歷史的根本重要的環節上,父親以他為民謀利的本性顯示了自己的“生”的意義。在90年代世俗化社會中,父親依然以硬骨頭支撐世俗的浮沉。由于作者主體意識的介入,作品中“過去時”的敘述與“現在時”的敘述,一直處于對照之中,構成作品的反思性復合結構,敘述是非連續的,但意義的表達是有序的。比如:“我”敘述父親早年革命的歷史,接著,“我”的思緒跳到了“現在”,敘述剛剛聽到的“花錢買官”的丑聞:“我”敘述了當年父親在家鄉威名四揚,“兵對兵、將對將,王云義打敗郭子亮”的民謠傳誦方圓幾十里。而當“我”從檔案館中走出來,向別人無比激動地敘述父親光榮的革命歷史時,周圍只投以冷漠的眼光,“我”感受到歷史正在被遺忘。“我”敘述了父親在50年代“拒收金條”的事,那金條對“我”都有一閃一閃的誘惑,而讓“我”氣憤的是大哥背叛了父親,在一個陰雨的日子,他因貪污而被投進監獄……就這樣,孫志保在過去與現在的時空交叉中,對比中敘述父親的一生,使得他關于父親的敘述話語超越了事情本身的含義而顯示了更大思想意義。孫志保力圖把被遺忘、被遮蔽、被丟失的傳統揭示出來,力圖打通歷史與現實的通道,把革命傳統精神昭示出來以拯救現實生活中的精神頹敗?!陡赣H是座山》由于以“我”的內視角來敘述人物,所以最大限度地讓讀者從追憶式敘述中、歷史性敘述中,讀出作者面對當下處境的自我傾訴式又有潛在對話式的表達方式,從而領會出“父親是座山”的深刻內涵。
孫志保在他的一篇隨筆中喊出不要忘記“我們的父親”,他創造的“父親王云義”的形象既是屬于傳統的,又是當代和未來社會生活中起作用的永恒符號。孫志保在“父親與兒子”的定位中明確了當代人“生”的繼承與發展。
而“父親”的象征性在20世紀的西方文學中常常有著另一番意味。眾所周知,由于弗洛依德闡釋的俄底蒲斯情結的影響,致使俄底蒲斯情結中的父親、母親與自我的關系,隱喻為一種破譯現代社會中人的心靈世界奧秘的符號。把“父親”看成是“權威”的象征,而自我總想去取代“父親”,在這樣的“父與子”的關系中,人無法確認自己的身份,找不
到自己的位置。這種“弒父”情結在20世紀西方文學中有著各種各樣的表現。以西方文學中的“弒父”情結為參照,孫志保喊出“父親是座山”,不能忘記“我們的父親”,并在他的反思性敘述中形成了意義的沉積與粘著,地道地體現了中國本土文學的自身特色。
發人深思的是在孫志保的敘事中,還有一些與“我們的父親”不同的另一類“父親”意象。這一類“父親”是被孫志保拒絕的。如果要說孫志保直接受到弗洛依德影響,有俄底蒲斯情結,當然是不可能的。但是,在他的“文本無意識”中,確存有孫志保式的蔑視“父親”的俄底蒲斯情結。這類“父親”不同于“我們的父親”,他們不再是民眾利益的保護者和代表者,他們不再是時代轉型時期的改革者,而是荒謬地使用權力話語,把生活變得無意義,甚至反意義的“權威”。在物理時間中,普通人生命的消蝕常常與這類“父親”有關。如果把《黑白道》、《盼望瀟灑》、《葵花朵朵》、《灰色鳥群》等作品中的S局局長、張主任、李主任、老王主任、李書記等這樣的“父親”排列一下,即可發現作者所寫的人物多為小縣城、小城鎮的局一級、鄉一級的頭頭。這些占據了“父親”的位置的小頭頭有的庸俗不堪,有的狐假虎威,有的以權謀私,有的弄虛作假,有的糊里糊涂……他們的鄙俗氣彌散在日常生活中,造成了普通人“生”的滯重狀態。
與傳統現實主義小說不一樣,孫志保的小說沒有構置鮮明的戲劇化的矛盾沖突,他筆下流淌的是生活本身的樣子。但是,在文本中,處處都看到一個在場者,這個人就是孫志保。孫志保的小說是很典型的體驗小說,他的小說是寫實的,但主觀情緒又很濃。因此,他憑藝術直覺感受的情緒彌散在文本中,你會發現其中作者的心理時空,能讓你窺視到他內心體驗的統攝與組合中有一對沖突:他所贊揚的“我們的父親”,與他所鄙夷和唾棄的沉淪的“父親”之間的沖突。
《葵花朵朵》值得提出。作品主要情節是寫三王村創建“黃牛示范村”的事,它傳達出來的意象卻讓人久久沉思。創建“黃牛示范村”,讓農民“牽著黃牛奔小康”,確實體現了帶領廣大農民走富裕道路的改革方向。但是,語言在遭到恣意的驅遣之后,三王村的生存狀態即表征為荒謬與浮夸。在鄉長“父親”權力話語的鉗制下,三王村不得已在公路邊蓋牛棚——毫無實用價值,僅為參觀方便。三王村不得已讓鄉長“父親”的侄子在牛棚亭子上畫黃牛——硬被他侄子奪去5千元。三王村不得已到處借?!獮榱藱z查團來村檢查。三王村東借西借借了二千元給記者——為的是怕弄虛作假上“焦點透視”,結果又被假記者騙了……三王村無言的土地失去了它原先的本真,承受了委曲與不幸、謊言與罪惡。讓人深思的是,“黃牛示范村”意義的顛倒,是以農民的付出為代價。
三王村的農民代表——炳坤書記是作者傾注情感的人物,他以身作則,做農民的貼心人,可是又不得不按照鄉長“父親”的旨意辦事,無法從荒謬絕倫中解脫出來,在窘迫與尷尬中悖論地活得支離破碎。結果,因“做”得不好而被解職。他充滿痛苦的內心,只能面對腳下溝頭地角“頑強迎受風雨”的“無數葵花”,“那一朵朵葵花開得象太陽似的”。作品結尾處有這樣一段描寫:老亮即將要當鄉長了,“炳坤把背在身后的手亮出來,把一只做工精巧的小布袋遞給老亮說,送給你。老亮疑惑地接過來,掂了掂,很輕,解開袋口,里面有一顆顆飽滿的葵花種子。老亮抬頭看時,炳坤已走了。炳坤的身影很單薄,像一只冬天的傍晚落單的麻雀。老亮拈出一粒葵花種子,嗑開了,看看籽仁,籽仁很光潔,散發著香甜的氣息,老亮嘆了一口氣,又抬頭看炳坤的背影,把種子放在袋中。”這一段精彩的敘述,充滿了語言的內在性,它帶著文學的模糊性、意象性使之超越了自身的淺層含義,而形成一種帶有深層的象征性的結構。透過這一結構,讀者領悟到炳坤人物的悲劇性,及在“生”的挫折中堅守真理的內心韌力。沉淪的“父親”啊,何時才能返回到“我們的父親”的本真?這也許是藏在這一象征性結構中作者內心的呼喚。
尋求:詩意的棲居與寬容的“生”態
對于孫志保來說,作為一個極為普通的業余作者,他的寫作不是“工藝性勞動”,而是他自我生活的一部分,是他如果不寫將會更“累”的生命活動。他對日常生活中的庸俗和頹廢由衷厭惡,想尋找人的詩意的棲居。他的創作活動就是他自己詩意棲居的方式。在他的《黑白道》這篇力作中,又將“圍棋”人生中的儒雅之道作為人的詩意棲居的隱喻。讓我們駐足凝視。
說孫志保的《黑白道》,自然要提及阿城的《棋王》。它們都寫了人如何求“生”,但各自的表達是不同的?!镀逋酢穼懙氖俏母飼r期人的生存狀態?!逗诎椎馈穼懙氖鞘袌鼋洕D型期當下的人的生存狀態。《棋王》所寫的概括起來在兩個字上,一是“吃”、二是“棋”?!俺浴睘槠鸫a的生存,“棋”為精神上的追求。王一先遠離身邊喧囂的政治斗爭,“呆”在“棋”中修煉達到精神上的寧靜與超脫?!逗诎椎馈匪鶎懙男∥宓摹皣濉鄙?,文化意味更為豐富、復雜。在世俗化的濁流中,小五處處應對人事的詭變,后來竟不能自持而落入濁流中。它具有鮮明的當下性。作者在觀照生活時,保持對生活的審視、反思。主體意識切入鮮明。作品所描寫的“圍棋”人生中的儒雅之道,既是日常生活中真實的避開世俗的喧鬧、庸俗化,而保持獨立人格、心靈自由的棲息方式,同時,作者又賦予它作為詩意棲居的方式以真實的幻覺,即由藝術境界煥發起直接的生命的感動。作者孜孜探尋的人的“生”的意義,以一種感性、媚惑的形式出現,讓讀者在感動之中突破自身的心理壁壘和屏障,而獲得“生”的澄明的體驗和向往。
《黑白道》開篇寫小五下圍棋,烘托了一個如同自然界無滯無礙的空間氛圍:“小五漸漸覺得棋爛在心中,往棋盤前一坐,三百六十一個棋點盡落眼底,不是一橫一豎一橫的單調的交叉,而是如山川溝壑般形象地了然于胸。”接著,孫志保以“棋品即人品,學下棋就是學做人”這一理念切入,敘述小五“圍棋”生涯的方方面面。小五追尋九段,與九段對奕的描寫,與其說是寫下棋不如說寫小五怎樣尋做人。九段沉著的性格、高超的棋藝、深厚的功夫、瀟灑、冷靜、清朗的棋風。讓小五感覺一個“遙遠的夢”就在眼前,與他對奕,竟能產生“從未有過的興奮,全身有說不出的充沛精力在沸騰,仿佛自己也化作一顆棋子,在棋盤上沉醉地跳動?!薄跋缕迦耍偷孟缶哦巍?,小五從九段的棋藝中體味到做人的道理,體味到“生”的智慧、風骨、清朗與快樂。然而現實的生存是怎樣的呢?小說把小五的“圍棋”人生引入到現實人生中,當小五與S局局長對奕時,他方才經驗到了非詩意棲居之所在。局長下棋驕傲自恃,小五如初生牛犢不怕虎,“連下殺手,殺得局長血人一般”。小五的父親看棋勢焦急萬分,腳踩兒子的腳示意讓棋,“小五每讓一棋,心里就疼一下,比腳疼還難
受?!薄靶∥遄詈蠼K于輸了,這使父親紅光滿面,眼中充滿了希望?!毙∥褰K于被落實到S局工作。這里,僅舉這一場面的精彩描寫,即可看到孫志保沒有囿于圍棋世界寫“圍棋”人生就一定是詩意棲居。他將棋風的“清”與“濁”之較量,同小五,S局局長、小五的父親在心理層面上的“清”與“濁”對應暗示,交織在各色人物情緒中散布出來的清澈、剛健、淫威、卑瑣、無奈等氣氛的渲染,顯示出人的詩意的棲居與生存意義的挫折之間的沖突。作品以較大篇幅寫了小五與S局局長“棋戰”中人格秉性的相斥相異、棋風的“清”與“濁”之較量,都是與小五個人的生存遭遇相聯系,說明了人的詩意的棲居在生存世界中實現是不易的。作品的這些描寫,由于其象征空間大,加之作者情感傾向絕妙的滲透,語言的意向性表達充滿了光亮點,因此,通向“生”的意義的探尋是非常藝術化的。
有人說,“生”的斷裂處是惡的主宰,這句話有深刻的哲理性。《黑白道》對“生”的意義的探尋,還以小五自我生命在物欲的支配下走向沉淪的敘述,提供了一個新的啟示。小五的妻子小敏從因埋怨貧困而看不起小五,到因對錢財的貪婪攫取而把小五看成搖錢樹,小五從“清”走向“濁”,從人對欲望的控制到欲望主宰了人自身?,F實是殘酷的,小五的沉淪讓讀者不得不進一步深思、洞察人自身何以會墮入非詩意棲居之境。
如果說人類建構寓有隱喻意義的符號象征世界乃是為了自居其中,那么這一世界一經建構,便能發生替代作用。在生存的世界中,人不能不面對的永恒的矛盾困擾,就其本質而言,均是不能最終得到完全解脫,但是可以通過符號象征系統得到調適和解脫。由此來看,孫志保賦予“圍棋”人生中的儒雅之道以人的詩意棲居的隱喻,又表達為人的自我生命空間的支撐方式,可謂獨具匠心。
《溫柔一刀》再次寫業余棋手的事。《黑白道》中的小五、九段在這篇小說中都出現了。就人物來看,兩篇小說中的小五在性格發展的連續性上有省略之處?!稖厝嵋坏丁分行∥褰塘肿訉W棋,首先要林子記住“圍棋任何時候都是一種精神,絕不能成為物質”,“小小一盤棋,蘊含天地人”,小五從沉淪又回到原先的起點上,堅守“圍棋”人生中的儒雅之道。但是,在作品整體意蘊中,在對人的“生”的意義探尋這個根本點上,孫志保的理念有了新的開拓;對人的“生”的意義,在時代的變遷中又有了寬容的理解。顯然,孫志保的創作思想有了明顯的發展,那就是他開始注意日常生活中的光亮的東西,他開始發現世俗生活中人求“生”的俏然生機?!稖厝嵋坏丁分械牧肿右巡辉傧笮∥迥菢觾刃某錆M了壓抑和無奈。如果說,《黑白道》中的小五最后靠沉淪來逃避精神的失落、自我生命的空間的坍塌,以逃避深藏在他心中的無家可歸的狀態,那么《溫柔一刀》中的林子則把“圍棋”人生引進現實生存世界中,以生命的原創力,創造、延伸自我的“生”的尊嚴、自信、意義和價值?!稖厝嵋坏丁分忻鑼懙摹捌鍛稹本史欠?,寓意深刻。林子已不再像小五那么怯于周圍環境的險惡,他沖破了畏懼,自由發揮棋術,血戰俗流頭面人物老歐、歐陽昊,場場戰斗驚心動魄、暢快絕倫。林子通體散發出來的原始沖動,不僅打破小五教給他的棋藝規范,而且吸收了被小五反對的棋風,形成棋藝怪杰,在一次友誼比賽中擊敗九段棋圣。特別是林子以自己棋術高明之特長,疏通各種人事關系,使自己與需要他幫助的人獲得成功。林子棄學而擺棋攤,就我看來是不足取的,但他從擺棋攤到從商獲利,活得人模人樣的,未嘗不是一種“生”的亮麗。這是《溫柔一刀》對寬容“生”態的特別表達。孫志保的多數作品對日常生活持批判態度,他的批判是沉重的,發人深省的。但是,《溫柔一刀》在林子身上肯定了不僅有精神而且有血肉內容的求“生”方式,并將“圍棋”人生的儒雅之道與世俗化的平凡性、寬容性聯結在一起,作為闡釋人的“生”的意義象征,具有鮮明的時代發展的包容精神。
人的“生”的意義并非都直達形而上的純粹境界,上面的分析已經說明了這一點。同時,還應看到任何“生”的具象都是豐富多彩的。在《黑白道》、《盼望瀟灑》等作品中寫的九九、朵兒、琳等女孩子,都挺有意味。作者沉重的敘述,因這些女孩子的出現即刻亮起來,那種無意識的欲望騷動,不僅沒有污染作品所要表達的思想,而且因文本中形成的意義關聯,反而讓讀者一讀,心也為之搖動。
另外,孫志保的《心情》、《灰色鳥群》值得一提?!痘疑珵跞骸分械恼吕蠋熞蜣讚纳钐幘扯テ鸫a的尊嚴,《心情》中佳星和小敏的愛情在窘迫的生活中失去了它原先所有的浪漫與煽情。這兩篇小說從經濟與求“生”的關系中,表現了人物生存之艱難、現實地尋求人的詩意棲居之不易。孫志保在他的一篇散文隨筆中這樣說,“這個世界是以小人物為基礎建立起來的”,“我自己也是小人物,那么,我的筆只好留給小人物”。他對小人物寄予了深切的同情。但是他筆鋒一轉,說“像林子那樣生活的人,生活中一定會很多的,這是生活中一道亮麗的色彩?!笨梢?,孫志保以小人物的心情希冀生活中的小人物能像林子一樣或比林子更好,不僅活著,而且要活出風采、活出自信、活出意義、活出價值!
前面我說過,孫志保的小說是體驗小說,他以主體的多種多樣、綿密豐富的體驗切入小說的敘事,創造一個個充滿了意義洞穴的細節、場面,耐人尋味。他的多篇小說乍看起來寫的只是故事,而深層結構卻具有象征性的關聯,可供闡釋的空間很大。他的小說語言富有張力和彈性,暗示、隱喻、白描、象征、反諷、夸張的手法熔于一爐,創造了寫實小說語言風格的復合性。他的小說是來自生活的,又與生命的形式同構。我相信,像《黑白道》、《溫柔一刀》這樣的小說一定會具有永恒的魅力。孫志保作為“存在的勘探者,”對人的“生”的意義的探尋,是永無止境的。愿孫志保以獨特的藝術形式創作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責任編輯潘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