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 成
在城與鄉的結合地帶,偏有兩條平行的小街,居住在那里的人,習慣地稱南邊的那條街為前街,北邊的那條街為后街。所幸的是,這前后街之間,竟有一條直巷連了,兩街遂成“工”字模樣,來往是極為便捷的。街是老街,街面極窄,勉強能走過一輛“的士”車。不知何年何月,西邊鄉里有農人,挑來一擔新鮮的蔬菜,在這直巷里歇了,竟引來了買菜人,成就了一筆交易。于是,就有了七、八擔蔬菜歇在了這里。久而久之,這“工”字形的連接地帶自然就形成了一個小小的菜市場。
小街在城西的盡頭,走過小街便是鄉村。有那等農人,家中無了醬油鹽,或是孩子上學沒了紙筆,便早起在自家菜園里,趁著露水,將那白菜,韭菜,菠菜什么的摘上一擔,一氣挑到菜場,氣不喘,汗不出。菜歇在那里,菜葉上的露珠兒被早晨的陽光一照,晶瑩剔透,青翠欲滴。日頭尚未過午,一擔菜賣完。于是醬油鹽有了,筆墨紙有了,農人自是喜不自勝。
似這等賣菜的,算是串場的散戶,他們并不以賣菜為生,無錢的時候,來菜場揀個小錢零花。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沒有固定的攤位,哪里無人便哪里歇了,他們的菜都是自家種的,新鮮。人好說話,又不會玩秤桿子,都想早早地賣完了回家。有那精明的買菜人,專買他們的菜。還價容易,秤又放得松,直讓買菜人揀了便宜似的高興。他們的蔬菜,品種單調,也就一樣兩樣的大路菜,成不了菜場的大氣候。
在菜場占據顯要位置的,是那些修煉成“精”的菜販子。他們賣菜多年,對賣菜這一行研究得精深透徹。他們對市場行情的變化比溫度表還靈敏,他們對買菜人的心理揣摸比心理學家還準確。他們巧舌如簧,能讓買菜人心甘情愿地把錢扔進他的錢箱里。他們手法純熟,能把半斤稱得比八兩還要多。他們目光銳利,一眼就能看出從什么樣的人身上能放出多少血。他們或者是本街人,人頭熟悉,能叫出買菜人的名和姓。熟人從他菜攤跟前過,一聲“大哥”,“大姐”,由不得你挪步。他們或者是外鄉人,在菜場附近租了房子。他們以頑強的毅力和韌性,擠進了菜場,找到了位置,站住了腳跟。他們一家,夫妻和孩子,全靠兩口子賣菜為生。他們的孩子多半超生,絕對不止一個。他們沒有本地戶口,孩子上學必須花高價。他們堅韌不拔,咬住菜場不放松。一年,兩年,三年,五年,他們手里積攢了一些錢,他們唯一的最大的愿望,就是在城里買一套房子,至少要把他們孩子的戶口遷到城里來,讓他們的孩子在城里名正言順地讀書,培養他們上大學。至于他們自己,除了賣菜,別無所求。
無一例外的,這些菜販子都很辛苦,他們每天半夜就得起來,踩著三輪車穿過整個城區,趕到城東的蔬菜批發市場。夏天一身汗,冬天一身霜。那里有外地運來的時興菜,也有大棚戶的反季節蔬菜。這些菜既好賣,利潤又大。他們得跟那些大戶貨主,討價還價,過秤成交。有時候,菜少人多,少不得會發生拼搶。狠者為王,搶到的自然高興,沒搶到的一臉落寞。
他們還得趕緊趕回菜場。外來的蔬菜不新鮮,他們得把蔬菜打理得光鮮亮麗。黃葉須剔去,根須要切除;水要灑,葉要梳,經他們的手一擺弄,枯萎能變成滋潤,難看能變得光鮮。接下來,他們得守在攤位那兒,一直到天黑。確信再無人買菜了,他們才收起菜攤,踩車回去。他們記掛著他們的孩子,肚子餓了沒有,作業做了沒有,是站在門口等他們回來還是趴在桌上睡著了。他們渾身酸痛,饑腸碌碌。他們像一臺永動機,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永不停轉。
菜場上最不張揚的,是那些下崗工人。工廠關門了,回家拿下崗工資。工作幾十年,出了家門進廠門,從未在社會上摸扒滾打過,除了一雙手,什么都沒有。做生意無錢,走后門無權。一家人要吃要喝,下崗工資填不飽肚子。無可奈何跌身價,硬著頭皮闖市場。賣菜本錢小,風險也不大。賣不掉自家吃,虧本也虧不到哪里去。兩口子頭天晚上商量好了,第二天半夜起來,一人一輛自行車。一說往東去接菜,一說往西去接菜。到后來,還是男人說了算。關鍵時刻,還是男人當家作主。趕到批發市場,早已是曲終人散。兩口子你看我,我看你,撿別人剩下的下腳貨買了。趕到市場,放這里,別人說是他的位子;歇那里,別人說是他的位子。好容易找一個角落里蹲下,把菜擺開,和別人的菜一比,自己的菜蔫不拉嘰的,怎么看怎么不順眼。買菜的人走過來,眼光掠都不掠一下。有時候,看到一個熟人,立刻面紅耳赤,心慌肉跳,頭恨不得埋進褲襠里。到后來,天已過午,菜場人也散了,兩口子心灰意冷地把菜捆起來。直嘆道:賣菜竟也這般難,還有人的活路么?男人不服氣,罵道:好的,老子就不信,活人竟讓尿憋死,再難也得干到底!女人在旁邊鼓勁:干到底!明天再來!男人豪邁地說:走,稱點肉回家打牙祭。我們好久沒有吃肉了?女人文乎一句:三月不知肉味也!
還有一等人,從哪里販來一批皮鞋,汗衫背心,廉價的小商品,捉塊空場擺上,然后,舉著電喇叭嚷嚷開了:虧本賣,降價賣;虧本虧到底,降價降到位!皮鞋五塊錢一雙,汗衫十塊錢三件。有那些貪便宜的,挑挑揀揀地買了,一回家穿上,皮鞋三天掉底,汗衫五天爛洞,一水的假冒偽劣產品。想要退貨,他們是打一槍換個地方,你到哪里去尋他?
一些外來的騙子,在地上擺幾樣中草藥,專治跌打損傷,專治淋病梅毒,專治風濕牙疼,由他信口雌黃,說得唾沫飛濺。花錢雇幾個“托”兒,在旁邊推波助瀾:這藥好得不得了,我吃了幾副,腰不酸了,背不疼了,腿腳也不抽筋了,走路也有勁了。引得那些腰酸背疼的,腿腳抽筋的,掏腰包給錢。回到家里,恍然悟出一點不對頭,回身去找,他還說得挺有理:這藥你吃了沒有?沒吃,沒吃你怎么知道不管用?錢進了他的腰包,你別想再掏出來。
還有小偷。大多是十幾二十郎(口當)的年輕人,在人堆里擠來擠去。肉案子問個價,菜攤子打個晃。眼瞅著的,就是那些把錢放在皮包里,把包攥在手上的精明角色。趁她挑菜揀菜、討價看秤的時候,手腳忙不過來,錢包塞進口袋,這時候下手,最是恰到好處。往前撞一下,錢包就到了手。那一位立馬回頭,罵一聲:瞎了眼啦!小偷嘻笑顏開地道個歉:對不起,別人擠的!與錢包相比,挨句罵算什么呢?等到那一位伸手拿錢,才驚呼一聲:我的錢包丟了!小偷呢,早已逃之夭夭。今天運氣不錯,開市大吉!
還有什么?還有算命的、測字的,看相的,胡言亂語一番,哄你高興,高興就給錢,十塊八塊由你給,逮一個冤大頭是一個冤大頭。
這都是散戶行客。還有坐地戶,租了街旁的門面,做早點,理發,賣日雜,應有盡有。本來是極冷僻的小街,竟鬧騰得熙熙攘攘、雞飛狗跳。
還有呢?還有工商來收費,攤位每月幾十;稅務來收稅,菜筐落地五毛。派出所的治安費、居委會的衛生費。有蓋帽的、無蓋帽的,都能在這菜市場上尋摸到錢。
人生大舞臺,菜場小世界。各色人等都在這個小世界里求生存,小小的菜市場養活了多少平民百姓吶。
感謝菜市場!
責任編輯潘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