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勛
當今最大的家庭治療流派是結構式家庭治療。結構派理論的大師叫米紐琴,他是一個生于阿根廷的猶太人,成年后在美國學習兒童精神病學和接受精神分析訓練,并執業于紐約工讀學校,專門輔導有行為問題的青少年。他觀察了許多生活在社會底層,受貧窮困擾,或過度保護孩子,或家庭規則僵硬缺乏緩沖的家庭。于是他發展出一種通過對家庭內部規則,權利等級,互動方式的重塑來幫助問題孩子獲得改變的治療方法——家庭結構治療。
米紐琴認為,良好的家庭既有明確的權利等級又有充分的關系互補。一個治療師走進家庭,首先關心的不是孩子的問題,而是——
家庭的結構:核心家庭與外界的界限是否明確,主系統(父母)與子系統(子女)是否協調;
權利:誰說話算數,誰和誰聯盟;家庭規則:明確或者含糊,是否存在著分歧與對抗;
家庭的交流:信息怎樣傳遞,孩子有話,先告訴誰;
行為序列:一個成員的行為如何通過互動來引發家庭其他成員的行為等等。
米紐琴認為家庭內部的功能失衡是產生孩子行為問題的原因。最常見的問題有:
一、情感糾葛或疏離
有情感糾葛的家庭,家庭界限僵硬封閉,內部卻糾纏不清,像漫畫中的人物,父母子女彼此過度依存,誰離了誰都不行。我們經常可以看到孩子十幾歲還必須對父母言聽計從,孩子的焦慮全部得由父母來承接。心理醫生喜歡問兩句話來觀察這種情感糾結,如孩子與母親睡到幾歲?孩子心中有十句話,父母能猜到幾句?情感疏離的家庭,家庭界限不清,無法處理外部信息與壓力,成員間的關系僵硬,無法預測對方的反應以形成有效的互動關系。
二、聯盟問題
如跨代結盟,父親或母親通過對某一孩子緊密的聯結來對抗另一方,在臨床中,我們甚至還看到隔代聯盟,爺爺輩與孫子輩結盟來對中間一代施壓。另一更常見的結盟是父母表面看起來沒有自身的沖突,而是通過頑固地對某一孩子的問題進行關注來減輕夫妻之間的壓力,這被稱為迂回沖突,孩子則成為代罪羔羊。每種結盟對家庭的系統功能都有一種破壞性力量,使家庭的規則、權利被修改,交流被阻斷,家庭成員間彼此適應不良。家庭治療師把父或母與一個孩子聯結來對抗另一個人稱為三角化關系,處在這種關系中的孩子既是代罪羔羊,客觀上又在補償家庭缺席成員的功能,如代替父親去關心母親,或代替母親去關心父親。
但是,如果心理醫生內心有了一個功能良好家庭的模板,會渴望去重建家庭內部的權利等級與規則,廓清家庭邊界,讓成員各歸其位,各盡其職。這樣做有可能會忽略掉家庭內部的個別化信息,因而遭到治療阻力。上周,我到一個培訓班講課,一位臨床心理醫生說她有一個失敗的案例:“在一個家庭里,男孩已經15歲,仍與母親同睡,還讓母親替他洗澡換衣,母親也常常毫無顧忌地在孩子面前赤身裸體,父親雖然憤怒但無能為力。這個家庭里,母子情感糾結形成核心系統,父親倒成了子系統。現在這個孩子有明顯的社會適應不良,學習和社交都困難,并有強迫性神經癥。當心理醫生試圖把孩子從母親的床上趕走,并試圖增強和確立父親在家庭中的權利時,她成為母子聯盟的‘敵人,飽嘗了家庭迸發出來的憤怒。心理醫生在治療中是站在家庭的對面還是和家庭平等相處在一起是需要深思的問題。”
在課堂中我對她說:第一,你在治療中實際上是替代“可憐”的父親去責難那個“可憐”的母親,你是不中立的。第二,你用看起來正確的兒童心理發展理論來“教導”當事人,未曾了解家庭的“癥狀”是如何被延續和強化下來的,未曾了解孩子的問題又在行使何種家庭的循環功能來維持內部的一致性,你也是不中立的。同樣,你把一種“亂倫焦慮”引入這個家庭,而沒有考慮到文化與倫理的多樣性和個別性。從更深的角度說,這個焦慮很可能來自于你的內心,因此,你更是不中立的。如此不中立的心理治療,結果可想而知。
對有跨代結盟或情感糾結的家庭,重要的是要尋找家庭潛在的一致性——共同利益,來改變家庭成員彼此的感覺,讓他們覺得走近心理醫生是明智之舉。同時,關注家庭內部對“癥狀”的解釋并接受這些解釋的合理性,讓家庭感覺你的寬容與理解,從而拉近你與家庭的距離。
一般地說,心理治療師不去拔高家庭,培訓當事人,不去告訴家庭怎樣做好,怎樣做不好;而要問如果怎樣,家庭會怎樣?如孩子不和母親睡,誰會在意,誰不在意?或者如果孩子的問題消失了,母親會怎樣?父親又會怎樣?通過這樣的一些很樸素和簡單的詞語來委婉地表達一種治療意向,時時關注并尊重家庭的理解和接受能力。坦誠地說,心理醫生并非是那些深知各種治療理論的人,而是那些深知如何應用這些技術和如何放棄理論限制的人。這樣的治療師才是家庭的朋友而非家庭的入侵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