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誠
曹錦清先生的《黃河邊的中國》是二十世紀末中原腹地農村社會的考察報告,這本書沒有虛飾矯情,基本上是中國現代化面臨問題的觀察與思考,不僅體現了作者對中國現代化中農民處境的關懷,而且直接把中國現代化中的城鄉二元結構的大問題,擺在了讀者的面前。
從同光新政算起,中國的工業化歷程近一個半世紀,作者從民間觀察的角度,讓讀者看到當今的中國社會是一個基本具有現代化硬件的城市社會和一個撐托著這個城市文明的尚在傳統向現代艱難的爬行過程中的農村社會兩個部分組成。這個兩個社會群體之間顯然有著明顯的身份差別。
前者是這個國家的能與現代文明聯系的一個群體,后者是為這個國家的前者的形成做出巨大貢獻,并被前者視為這個國家中落后的群體。前者的生活,在理論上和形式上處在一個類工業化的社會里,后者的社會,仍然是以三代內的血親為小家庭以上的人際關系基本組織形態,并由此形成鄉村生活中的家族政治經濟利益群體。在此基礎上包括縣鄉在內的整個農村社會人際關系和行事方式,就是建立在相互幫助,講求回饋,血親或準血親關系網、人情網之中。作者指出,縣鄉兩級官員在人際關系和行事方式上基本上是按著傳統的農村社會慣性運行,與城市社會特別是在都市的人在觀念、行事上的巨大差異,使得國家決策層依法治國的主張難以貫徹。
當前,農村社會基層政權對農村社會的管理能力日益下降,整個農村社會的基層政權,一旦失去了對土地這一生產資料的控制權后,就喪失了管理農村的或說有效向農民貫徹國家意圖的手段。這一方面,存在著技術上的問題,如有些政策與法的實施沒有具體的細則;另一方面,因為有些干部以公共權力謀私的腐敗對市場、信仰、忠誠、公共道德和各種文明的基本原則都是破壞性的。對于一個從商鞅變法廢除田里不鬻后,綿延二千多年的土地私有制農業文明的中國來說,農村基層政權組織不控制土地資源后,就失去了有效地在農村貫徹國家意圖的手段,說明國家在組織農村社會向現代化社會的發展上,處在非常尷尬的境地。這樣一個如此鮮明二元社會的形成,及國家缺乏更好的在農村進行現代化動員的手段,顯然與中國的現代化戰略選擇有關。
曹先生實際上已經看出了中國農村的現代化根本的出路就是非農化。但是五十年來,中國始終是沿著一條片面現代化的戰略思路走,城市化的進程嚴重滯后。這條現代化戰略的出發點就是熛執化就是工業化煿ひ禱首先又是重工業化,并為此組建自己的工業體系,為了迅速達到這一目的,用強大的國家機器把整個社會資源組織起來為此服務。在此出發點上,中國先是選擇了蘇聯式的計劃體制來實現工業化,除去種種人為的失誤造成的災難,在這個過程中,國家先是把廣大農村當成原料產地并通過不合理的工農業產品價格剪刀差,從農民身上提取大量的剩余勞動,用于城市的工業積累,為了維持這種工業趕超的戰略,用戶口身份人為地把農民排除在現代化進程之外,使城市先行工業化,在工業、教育、文化生活、生活設施、醫療及社會保障投入上,城市處在絕對優先的地位。就是在這種維持城鄉兩元社會的前提下,中國在工業化尤其在重工業化方面取得了很大的成績。后來,在市場條件下,發現發達國家的軍事和經濟、技術的進步非蘇聯模式能比,于是又從計劃向市場經濟轉軌,又以提高綜合國力為首要目標,一方面試圖建立幾個國際級的大都市,并在高新科技上試圖保持與發達國家同步,但另一方面又沒有改變現有的低效工業體系。整個社會可用于發展的財力,大都投到城市和上述目標上,而農村仍然是國家現代化戰略財力所不及的地方。
目前,國家的財力,在農村走向現代社會最基礎和關鍵的現代教育上難以有效投入,甚至全國有近半數的縣,官員和教師工資都不能按時足額發放。在沒有財務支持的地區,義務教育法已失去了使中國走向現代社會的意義。曹先生觀察到,在農村有德有才治村的“能人”少,而依仗血親“權勢”和“拳勢”的村霸則普遍存在。這里除了讓人為百年來中國革命無數人的流血付諸東流浩嘆外,不得不讓人想到,組建社會的規則的實質性改善與現代教育的普及,比簡單地依靠暴力消滅一茬劣紳惡霸、重新分配一次財產,對社會進步來說也許來得更扎實。面對當代中國農村人才的嚴重匱乏,再一次使人想起了馬克思的至理名言:“人,在其現實性上是其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農村地區教育的荒蕪,是農村社會“能人”匱乏的根本原因之一。而農村社會生活的落后,村霸污吏的產生,近一步損耗農村社會已不多的道德資源,使愿為公共利益服務的“能人”產生的社會條件更加困難。傳播知識是人類文明得以繁榮的堅實基礎。曹先生指出后發的即“外鑠后發型”現代化國家是始于觀念,終于政治制度變革,然后通過政權力量自上而下來推動現代化的,是以觀念和政治的“應變量”為動源的。他肯定了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中國的鄉村教育運動的意義是相當有見識的。用現代的觀念改造鄉村傳統的生活方式和行事規則,是三十年代中國知識界在農村現代化過程中,最閃光的亮點。由于教育的滯后,多數農村地區的青年在觀念和勞動技能上,都無法適應現代社會和現代經濟,即使進入城市也不能在具有現代技術的經濟中有較好的發展,更何況城市化的滯后,無法完成農業人口向城市的大量轉移。農村始終無法完成從傳統向現代社會的轉變。從東方后發現代化國家日本和韓國全社會完成從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的轉換來看,最終是多數鄉村青年離開農村吸附到城市二三產業,這一過程快慢取決于現代教育的普及程度和工業化的效率。上述國家基本上用一代人或兩代人就完成了從農業社會向工業化社會的轉變,但中國工業化的努力已歷經一個半世紀,至今農村仍在現代化進程之外,難道我們不應該反省一下我們的現代化戰略是否存在缺失?前蘇聯是在計劃體制下完成了全社會工業化的,而中國在計劃體制下的工業化是以把農村排除在這個進程之外為前提的,兩者計劃水平和對社會生活的理解之高下于此也可見一斑。前幾年用第三只眼看中國的人把向往城市生活,大量農民到城市謀生視為禮崩樂壞,不能不說與中國多年來推行的以國為本,甚至以國家安全為本,而不是以民為本,以社會全面發展為本的現代化戰略有關。只有這種戰略下,才能為了煉鋼鐵,不收糧食,為了GDP經濟指標,不顧人的生存環境,為了國家的某些目標把需要為廣大鄉村義務教育提供財務支持的國家的責任,拋給了希望工程的贊助者和已被擠壓的最無力負擔財力的社會弱勢群體農民。
曹先生注意到當前財政制度的問題,除了提出“量入為出”外,也提出國家財政收入再分配能否對農村教育支持的問題。在中國改革開放后,為了鼓勵地方發展經濟的積極性,國家在財政實行了分灶吃飯的制度,這一制度的推行未顧及到地區發展的不平衡,分灶到縣到鄉的財政收支,不但沒有使廣大中國內陸本來就嚴重的城鄉差別得以縮小,反而在財政制度上進一步加劇了兩者的差距,九十年代以來中國近半數縣財政不能保證干部和教師的工資,遑論辦公及教育經費。九十年代的財稅改革,只是注重增加了財政收入和加大中央對地方財政收入的比重,分灶吃飯加劇的問題,并未有絲毫減少。因此,農民不但是縣鄉政府財務支出的主要來源,而且是干部“出政績”、吃喝貪腐的各項開支的財務來源。對于單純靠土地農耕收入的農民來說,在年人均實際收入僅有800多元的中原某縣鄉,從農民身上提取的各種稅費達到了50%左右,已遠超過了農耕社會什一稅率。這樣一個片面化的現代化戰略導致的財政制度,只能說是前現代社會的國家戰略財政,而不是現代國家的社會公共財政。